“……你早就發現我了?”
“餮天秘境靈壓特殊,稍有變化便能察覺出來。我來此不止一回半次,自然能分辨清楚。”若聽解釋道,頗為善解人意,“此事算我占了便宜,殿下可問我一件事,我必定如實回答。”
晏樂打量她。
若聽姿态随意,毫不在意她的目光。
很快,晏樂收回目光,往最靠外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指了指茯萼:“她是你的徒弟?”
“不錯。這就是殿下要問的事?”若聽似有不解,但也沒過多追問。
一旁的茯萼反而微微蹙起眉,眼帶懷疑盯着晏樂打量,旋即似乎意識到此事不合規矩,才猛地移開視線。
晏樂點點頭,以示回答。
若聽便又問:“不知,華頌殿下來此所謂何事?”
“哦,你居然不清楚麼?”她訝然道。
“那看來你的徒弟沒有告訴你,她在忘憂古寨的一處客棧裡居然敢趁我休憩之時,擅自闖入,擾我清夢。”晏樂臉上挂着淡笑,話鋒一轉,眼底閃過一絲淩厲,問罪而來,“若是膽子再大些,是不是都敢對我下手了?”
若聽聞言,先是看了眼茯萼,見茯萼緩緩低下頭去,便清楚了大概。
她笑了笑,賠罪道:“不敢,以殿下的身份,無人會樂意與您結仇。這對若聽來說,亦是如此。茯萼她應是認錯了人,沒能第一時間認出您的身份。”
晏樂沒戳破她這毫無誠意的借口,手中變出一把折扇,十二骨,玉質嵌金,下綴一水滴形玉石。
嘩一聲,折扇撒開,她輕搖玉扇,似笑非笑問:“所以本殿很好奇,是什麼事要讓一個乘易境的大妖藏頭露尾,秘密行動?閣下既為師長,不管知不知情,都能給華頌解惑的,對吧?”
若聽聞言,眼底神情并不變化,相反笑意更深。
“啪啪——”
她拍了兩下手,偏頭示意茯萼去到後頭的内室裡将什麼人帶出來。
趁着這間隙,若聽指着玉台上的人,介紹道:“這位是當今人皇之女——長樂公主聞人歡。但我相信殿下已然知悉她的身份,無須我多言。”
晏樂微微擡眼,不置可否。
若聽也不再說些什麼,隻是鎮定自若地抿了口茶水。
半刻後,茯萼引來一位眼上覆有白紗的年輕男子。
他一頭白發,膚色蒼白,怕是久病纏身,已命不久矣。
晏樂盯着他瞧了一眼,火劫境後期修為……
她問若聽:“那位是長樂公主的話,這人又是誰?”
若聽沒回話,反而是這年輕男子往前邁出半步,他微微欠身,朝着她的方向,溫言開口:“不才曲飲風,正是殿下追查數年之人。”
“曲飲風?我追查數年之人?”晏樂不由得蹙起眉,她的目光落在他說話時會莫名浮現在他露于外頭肌膚上的紅粉細線,心底越發不解,“這是什麼……毒?”
若聽接過話頭,扶曲飲風往這處坐下,她一字一頓答:“時千雲幽。”
*
祁桑躍入浮生卷前,怎麼也沒想到,晏淮鶴會比她先一步離開浮生卷幻境。
梳笑離開不久後,一身是血的人便從卷中躍出,落到地上。
晏淮鶴站定在方遊靈面前,将注意放在他身上,祁桑應該還在幻境中,方才炸開陣法時感應到一絲氣息,應該随後便能脫身。
在這期間,他尚有一事需要此人解惑——
晏淮鶴不卑不亢地拱手道:“閣下該是某位避世已久的前輩罷,晚輩有禮。”
方遊靈瞥了眼他衣襟上的血,罕見地沒表露出嫌棄之意,而是直接道:“法子是粗暴了些,但好歹是出來了,無願硯在此,你想問什麼便問吧。”
案幾的托盤上放着一方石硯,以及一柄帶血的長錐。
“無願硯……”晏淮鶴低聲喃喃重複一遍,半晌沒再說一個字。
方遊靈笑了笑,又道:“沒想好?給你二十息的時間,若是想不出來,便不必了。”
“什麼都能解答麼?”
“自然。”
“那若是晚輩想知曉自己曾被玄易閣封印的記憶,可否?”晏淮鶴攤開右手,露出那枚白玉棋子。
那白玉棋子泛着溫潤的光澤,方遊靈默然一瞬,笑起來:“可,但你能給出什麼代價?”
“您需要我付出何種代價?”
“如果我要你這條命呢?”
“不成。”
“哦?不成?”方遊靈對上他的眼神,約莫領悟了他的意思,轉而低聲喃喃,“欸,其實代價你已然付過了,我緣何要為難你?”
他自顧自說完,然後起身,擡手點在晏淮鶴眉心前,一道光印浮現,層層推開,屬于玄易閣那片刻的記憶就此複蘇。
晏淮鶴呼吸亂了一刻,但很快将眼底的波瀾掩蓋住,恢複一如既往的沉靜。
方遊靈見狀,開口囑咐道:“小桑身負‘異數’命格,所以天道對她的拘束不強,可你不一樣。縱然我幫你解開此道封印,待你離開餮天秘境,你依舊會忘記此事,隻能記得大概。”
“待到你的意志足以對抗天道法則之時,你才有資格同小桑站在一塊……借由這妙不可言的緣,你得以介入此道天命,無論出于私心亦或是不忍,我還是希望,你能為這無解之命,劃開一線生機。”
他停頓一下,無限感慨:“九谶雲箋卷為你們落下寥寥幾筆,到底能不能改,竟也隻能看命……可歎,可笑,又何其可悲。”
“可悲麼?”晏淮鶴攥住手心的那枚棋子,指節用力到發白,暴露了他心底對那段記憶的波瀾。
良久後,他松開手,緩緩道:“不可悲的。”
他說得很輕,話音叩響一瞬,浮生卷飄動幾下,有一道人影迅速閃過,擋在他的身前,隔開他與方遊靈的距離。
祁桑剛出秘境,本還在疑惑為何找不到晏淮鶴人影時,緊蹙的眉頭在看見他的那一刻舒展開來,近乎不假思索跑到他身前。
他好像不需要回答了。
隻這一瞬,他所有的不安與忐忑都有了回答。
“他們必然相遇,他們終将别離。”
刻在命軌上永不可改的這句話昭示着故事的結局,但何必因此裹足不前?
将閉上眼的那一刻當做别離,将睜開眼的那刻視為重逢,于日複一日的歲月裡,總有光湧進,而後迎來又一次的相遇。
等到生之盡頭,再去到下一個起始,他或許還會在某個春日遇見那奔赴而來的天光。
于是,命運再度轉動。
唯一不變的,或許便是這道不明說不清的心。
它從來不是一個結果,而是歲月編織的痕迹,世人常将它描述為“愛”。
于千萬人中相逢本就是極其幸運的事,更何況……
晏淮鶴垂眼,凝望着她的側臉,看她臉上生動的神情,她站在自己身前,不需理由地偏袒,将他我界限分明。
那一刹那,時刻在心底躍動的轟鳴變得無比清晰,所有字句都太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