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樓的長廊空曠安靜,簡以尋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每一次呼吸,緩慢而沉重,如同窗外淅瀝的雨,陰沉沉的,潮濕又窒息。
簡以尋面前就是一扇玻璃窗,白日裡原本陰沉的天這會幹脆不作美地落起雨來,雨滴攀爬在透明玻璃上,水迹蜿蜒,恍若看不見盡頭的崎岖山路。
熟悉的感覺仿佛再次撲面而來,簡以尋的喉嚨澀得厲害,黑眸越來越深幽難測。
他垂下眸,看着地面,插在兜裡的手指攥住最裡側的衣料,好似想要從中獲得某些力量。
他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疲憊。
門内斷斷續續傳出談話聲,恭維又客套,每個人都在笑,每個人說話的語氣都很親切,卻又好像每個人都披上着一層面具。
秘書很安靜,從看到簡以尋出現的那一刻,他的緊張和尴尬就像是一根針,一寸一寸地紮進簡以尋的肌膚,滲入血液,取不出,死不了,偏又難受不已。
——“你媽媽估計是想結束了再來找你,給你個驚喜。”
驚喜嗎?
簡以尋主動來找他的母親,從來不是給對方驚喜。
那到底是什麼呢?
事實和答案昭然若示,可簡以尋硬生生止住了最後的猜想,似是不敢,又像是逃避。
慢刀子割肉,痛苦折磨,可到底尚未直戳要害,到底還不緻死,到底還是期盼着,渴望着生,到底到底……
心中的疲憊感爬滿四肢百骸,簡以尋緩緩阖眼。
說話聲越來越小,趨近于無,腳步聲反倒愈發的近和響。
簡以尋身子動了動,慢慢睜開眼。
門把手扭動,門從裡向外打開的刹那,簡以尋迎上了對方眼裡轉瞬即逝的錯愕,随即便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以及……深藏在眼底濃得化不開的冷漠和厭惡。
十分鐘前的簡以尋肯定了一個事實,可他依然心懷一絲僥幸,都說血濃于水,都說沒有父母不愛孩子,都說……可他的母親鄭蘭從未說過,她從來就不是都。
窗外的雨好似突破了玻璃窗的桎梏,直沖沖拍打在簡以尋的臉上,水滴石穿,他的心髒也慢慢潰爛,似有若無的短暫刺痛感後,習以為常的麻木再度席卷。
率先說話的是劉海龍,他粗犷地調侃道:“簡以尋?你小子,這是和媽媽好久沒見面了,知道媽媽來學校了,迫不及待就先跑過來了?”
這孩子,平常看着不着調,這點倒是和普通孩子一樣,還是想父母的。
想到先前聽到鄭蘭說今年幾乎都在到處飛,忙着工作,就連簡以尋中考最後沖刺的那段時間,他們幾乎都聯系不上鄭蘭,估計對方和簡以尋也是很久沒見面。
鄭蘭聞言,禮貌地笑着。
霎時,簡以尋也挂上淡淡的笑,卻沒有說話,稍顯沉默,似乎真是被劉海龍說中,有些不好意思。
鄭蘭客氣道:“他在學校給你們添麻煩了。”
修繕圖書館的項目由鄭蘭負責,對方甚至是全包攬,一中完全是得利方。
沒有人會做虧本的買賣,一中給不了鄭蘭什麼好處,唯一扯得上關系的就是簡以尋。
為人父母,最大的期望無非是孩子健康平安,如果可以,再出人頭地。
校長很上道地笑着說:“哪裡,這孩子很優秀,初中部就霸榜年級第一,高中入學以來也從來沒出過前二,是我們一中的希望和驕傲。我們還得感謝您,為我們培養了簡以尋這麼優秀的孩子。”
這話,校長有投其所好的意思,但也不是假話。
簡以尋先前是沒少鬧事令他們頭疼,可這孩子偏偏又像是心中有把尺一樣,拿捏了度。
該有的都有了,偶爾出點岔子,倒也讓人覺得瑕不掩瑜。
學生時代極其看重的成績,他是全校第二,聯考全省前十。
孩子在意的父母的寵愛,他是家中獨子,萬千寵愛于一身。
這孩子,無疑是幸運的,天時地利人和,他幾乎都占了。
“你這個年紀,學習才是最重要的,你不好好讀書想幹什麼?讀書改變命運!”
此時此刻,劉海龍想到平日裡對簡以尋的教誨,突然有些不自然。
但轉瞬想,該說還是說,越是這樣的好條件,他們老師更要看着點,不能讓好好的孩子長歪了。
突然間,劉海龍想到初檸。
絲毫不誇張,那孩子的過去和簡以尋可以說是截然相反的人生。
她算是貧瘠大山裡盛開的一株頑強野草,硬生生從土裡蹦出來,野蠻生長。
從不起眼,逐漸到引得越來越多的關注,她也長得越來越高。
這樣的孩子,不幸又幸運,稱得上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劉海龍真心實意地誇贊了簡以尋幾句,平常該罵罵,有好的也誇。
鄭蘭笑了笑,隻是那笑意未達眼底。
劉海龍又開口說了兩句項目相關的話,和鄭蘭一來一句的客套了會。
校長就笑着擺手說:“您和孩子想必也很久沒見面了,就不打擾你們了,慢慢聊。”
沒等鄭蘭開口,秘書就連忙上前,陪同二人離開。
三人的背影看不見的瞬間,簡以尋就聽見他耳邊傳來一句冷冰冰,又夾着說不出的厭煩的話:“你來幹什麼?”
簡以尋的笑容消失,即使是早已習慣,再聽到鄭蘭的話,簡以尋的呼吸還是微不可察地滞了滞。
十分鐘。
今年,簡以尋和鄭蘭一共見了兩面,加起來沒超過十分鐘。
一根手指頭代表一分鐘,或許一雙手的相處時間都沒有。
簡以尋擡起頭。
他清楚地瞧見鄭蘭緊皺的眉,不耐煩的神情,甚至是一點不加掩飾的恨。
是了,這才是他的母親,這才是他母親和他相處時的模樣。
什麼微笑驚喜,不過是在旁人面前營造的僞裝,以及他心裡總是忍不住的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