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好好,行行行,知道了,我的隊長大人……他娘的官大一級壓死人,老卝子認了。”
李卝明夜一邊和靳一夢聊着天,一邊興緻盎然地旁觀他伺候那個大花盆。靳一夢回憶着浪遊部族血蘭花神廟中的水土情況,斟酌着配制了一盆培養土,随後便将花盆搬到角落,着手開始收拾地面了。
“你就弄一盆嗎?”李卝明夜有些詫異。
“先弄一盆試試水呗。你放心,血蘭花的種子沒那麼嬌卝弱,放一放死不掉的,别忘了要是正常情況,它還得在那些野獸的肚子裡頭過一道呢。我估摸卝着它那皮得先泡軟乎了,再用刀開縫。”
李卝明夜聽得很是新奇:“那,要用鹽酸嗎?”
“……我覺得咱們還是對那些種子溫柔一點吧。”
“好吧!你說了算,反正我不懂園藝。”李卝明夜聳聳肩站了起來,她看着那個大花盆,忽然輕輕地笑了一聲:“我想起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有關園藝的。”
“嗯?”
“我父親的公卝司有一棟辦公樓,我有時候會去那裡找他。有一次我發現,大廈正門兩側有兩盆橘子,就是那種長在花盆裡的橘子樹。”李卝明夜回憶了一下,嘴角翹卝起了些許,“我非常好奇它們的味道,每一次看到那些橘子,我都想偷偷摘一個下來吃掉……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這麼做。”
“那是年橘,一挂挂一年的那種,你要吃了肯定會後悔。”靳一夢手腳利索,轉眼間就把地面上大塊的土碎掃去,随後便把掃地機器人的開關打開了,“說到這個,我也好奇了,究竟是什麼攔住了我寶貝兒偷橘子的手啊?”
李卝明夜噗嗤一聲笑開了:“其實也沒什麼,就是覺得被發現了會很丢人,大廈裡所有人都認識我,大門口又一直人來人往的……我每次去那兒的時候都會想起這件事,然後我就會故意在門口磨蹭一會兒,想要找一個周圍沒人的時候偷偷摘一個橘子,可是我一直沒有成功。後來……”她停頓了一秒,似乎想起了什麼,再開口時聲調降了下去,話語中那些跳躍着的微小快樂就在那一秒鐘内燃卝燒殆盡,無聲地寂滅成灰:“在一個黃昏,我和我的哥卝哥同行,他在我的要求下替我完成了這一計劃。你說的沒錯,那個橘子确實不好吃。”
靳一夢頗有些詫異:“你還有個哥卝哥?”在極少的一些時候,李卝明夜會提及她的過去,但是她所有的零碎叙述中都沒有“哥卝哥”這個存在。現在看來,這顯然是她刻意為之,仿佛那不是一個親人,而是一個巨大的創口或是黑卝洞,能夠吞噬一切快樂。
李卝明夜沉默了一會兒:“我能記得的事情其實并不多,但是在我極其有限的記憶中,我确實有一個哥卝哥。”
靳一夢隐隐感覺到,這個“哥卝哥”的存在意義似乎超乎他的想象。他微微眯起眼,瞬間清銳的眸光直接打入李卝明夜的眼底,李卝明夜幾乎以為他就要問了,就像她曾經所做過的那樣。她忽然間意識到,在靳一夢那個有關坦白的決定背後,究竟是怎樣艱難的天人交戰——就像她現在所經曆的那樣。
那是絕望而斷然的人生大痛,無可抵禦亦無可奈何。她連那些回憶都不願去觸卝碰,但現在卻要将其攤開整平,鋪陳到陽光之下,供其他人觀看揣摩。刹那間李卝明夜幾乎感到了恐懼,因為她想起自己承諾過不會對他撒謊……當然在通常情況下,承諾這種東西對她來說基本和扯淡沒什麼兩樣,但是她莫名的不想打破自己對靳一夢的承諾,仿佛那是某個不可逾越的界限。
靳一夢看了她一會兒,極為溫和地笑了笑:“這半天下來我都快渴死了,你喝卝茶嗎?”
李卝明夜怔了怔,片刻後,還是極輕微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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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飲食方面的愛好,比如李卝明夜習慣喝清咖啡與冰水,如果你和她很熟,又當着她的面往咖啡裡倒牛奶、方糖或者煉乳,就會收獲她一個頗有些微妙的眼神;文森特不怎麼愛喝酒,卻又矛盾地鐘愛口感刺卝激的飲料,比如碳酸飲料中最負盛名的可樂,但是他最近狂卝熱追捧着各色氣泡水。
靳一夢的愛好是中卝國茶。中卝國茶品種繁多,在那些香雅韻厚的各色茶飲中,他最偏愛普洱,其原因非常之實在,他純粹是看中普洱茶既經泡又經放。此處還有一件趣事,曾經陳柏當面調侃過他,言稱他的真卝實待客态度能非常直觀地從他泡的茶上看出來——如果他泡普洱,那沒得說,對面是個貴客;如果他泡香片,那八成是來了個要債的。彼時的靳一夢聞言,當場就給陳柏倒了一杯白開水。
若是按這個标準來看,李卝明夜縱不是客,卻也極貴了。靳一夢考慮了她的口味,遂特意挑出一餅熟普洱用茶刀劈卝開。一旁的茶爐咕噜咕噜地吹出滾白的蒸汽,靳一夢倒出第一湯洗茶水,黑檀茶盤上升騰起了淡淡的白煙。
二人一直都沒有說話。在溫潤陳冽的朦胧茶霧中,李卝明夜在自己的記憶中飛快地走了一遭,再從往事中走出來時,她的神色已經淡成了一層冰晶般的透卝明殼子,這層殼子嚴絲合縫地罩了在真卝實柔卝軟的皮肉上。
“我其實……”她主動開口了。
“等一等。”靳一夢截斷了她的話:“我們先搞清楚一個事。寶貝兒,你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給你說的話?如果有什麼事情你不想告訴我,你可以選擇不說,但是你不能撒謊。”
“我記得。”李卝明夜淡淡地應了一句。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要求你嗎?”靳一夢将一碗紅卝潤透亮的茶湯放在了她面前,“人之所以撒謊,通常是出于兩個原因,第一是有所圖謀,第二是逃避真卝相。我這麼要求你,是因為如果你有什麼想要的,你完全可以直接跟我提,别忘了我每天都得為你辦一件事。就算你的要求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我們也可以商量着辦,隻要肯敞開了商量,任何事情都會有解決的方法。”他頓了頓,擡手将她的一縷散發順到耳後:“至于第二點……如果真卝相會讓你覺得不痛快,那你完全可以不說嘛!我不會逼你,你用不着這麼勉強,也不用覺得……啊,我把我以前的事兒告訴你了,然後你也得把你以前的事情掏給我,搞得跟交易似的。我那時候告訴你那些事情,是因為我想說,而不是為了在今天跟你做這個交易。”
李卝明夜的神色沒有什麼變化,隻是低頭捧着茶碗啜飲了一口。一團甜潤濃厚的醇香在口腔中化開,微燙的溫度,卻燙得很是熨帖。她垂下眼眸,濃卝黑的睫毛遮去了半簾眼神:“看起來你真的很想知道我以前的事情。”
靳一夢笑了笑,開始着手給自己泡茶。他很坦蕩,亦很從容:“那當然,不然老卝子給你說這麼多幹什麼?但我好奇你的事情,是因為我喜歡你,你是我女朋友,所以我想了解你,而‘喜歡’這件事的本質,是我希望你能高興。‘喜歡’是本,‘好奇’是末,我不會本末倒置,所以如果這會讓你難過,我就不會做。”
靳一夢的語氣很平淡,和以往沒有任何分别,然而李卝明夜聽着,卻是逐漸露卝出了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她閉了閉眼,忽而笑了一下:“沒關系,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頓了頓,又道:“你還記得陳柏說過的古獵頭族轉卝生儀式嗎?”
“嗯。”
“對于古獵頭人來說,人類的身卝體就像一棟房子,人類的靈魂就是房子的主人,轉卝生儀式就是兩個人交換了房子。”李卝明夜的語氣冷靜得要命,像是說出的話與己無關:“你可以想象一下這樣的情況——有一次,儀式出了意外,交換沒有徹底成功,一棟房子裡硬塞下了兩個人,但是房産證上卻隻能有一個房主。于是原先的房主被綁起來關進了地卝下室,而那個破卝門卝而卝入的強盜占據了房主的位置,模仿着房主的生活習慣,欺卝騙了房主的親戚和鄰居,久而久之,他就真的成為了這棟房子的主人……這就是我所遇到的事情。我的原生宇宙是D級科技宇宙,在理論上不應該發生這種事情,占據我的房子亦非那名強盜的主觀意願,但是我憎恨他,因為他讓我在地卝下室裡待了63年。”
靳一夢把李卝明夜抱到了懷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梳弄着她的頭發。她動了動,找到了一個更舒服的位置,身卝體慢慢放松了下來:“這就是我所記得的東西并不多的原因,時間已經過了太久,真正屬于我的記憶非常模糊,大多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和畫面,我需要對它們進行拼湊和梳理,才能明白它們的含義。”
“都是些什麼樣的片段?”靳一夢輕卝吻着她的發頂,很輕的吻,卻足以讓人感覺到溫柔與關愛。
“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李卝明夜閉了閉眼,“我跟你提過,我小時候想當建築師。”
“哦,對,我記得。”
“我應該是放棄了,但是我一直很喜歡畫畫,後來我似乎又喜歡上了自然科學,因為我記得我父親帶我去博物館,我母親教我制卝作昆蟲标本。我……”李卝明夜的聲音越發的輕,輕且恍惚,“在我第一次有夢想的時候,我哥卝哥送給我一個本子,讓我把我的夢想與為夢想而做出的努力都記錄下來。後來我的夢想改變了,他就建議我把本子的名字變更為……”她頓了頓,似是有些難以啟齒。
“變更為什麼?”靳一夢輕笑着追問了一句。
“我忘了。”李卝明夜斷然道。
“不能撒謊啊!”
“……‘明明公主的夢想城堡’。”李卝明夜說得飛快,并且在說完以後就把臉直接埋到了靳一夢懷裡。
靳一夢輕咳一聲,強行繃住了沒有笑:“明明?”
“不許這麼叫我!”李卝明夜瞬間惱卝羞卝成卝怒,“立刻馬上,把這個東西給我忘掉!”
“怎麼能把你忘了。”
“你……”李卝明夜一時噎住。
“哎哎,茶都涼了。”靳一夢趕緊打岔,同時在心中暗暗決定,有機會的話一定要把那個可愛的小城堡給偷出來,“我的公主殿下,你還記得你城堡裡的居民嗎?”
“我說了我能記得的東西并不多。”李卝明夜沒有再計較那個極為羞恥的稱呼,她捧着茶碗,皺起眉冥思苦想——她在面對任何棘手的困難時都不曾露卝出如此辛苦與認真的神色。她說道:“我曾經想要建造很多流浪動物收卝容所……對了,那些流浪貓和流浪狗。小時候我買了很多寵物糧喂食它們,我的父母沒有制止我,隻是在提醒我注意安全和衛生以後派遣傭人跟着我。後來那些動物偷偷跑到我家附近,把一些死老鼠、麻雀、蛇、骨頭之類的東西放到我家院子外的台階上……有一天我出門,被那些東西吓了一跳。”
“印象深刻?”
“非常深刻。鑒于我現在還記得這件事,我想當時那個場景對我造成的沖擊力,應該不亞于看見歐波洛坎的心髒,那應該是我第一次見到老鼠和蛇。”李卝明夜笑了一下,她的笑容非常非常的不李卝明夜,此刻的她顯得安靜而柔卝軟,眼神近乎于恍惚。她停頓了一下,似在回憶:“我問我哥卝哥,有什麼辦法能讓它們過得好一點,又不會吓到我,我哥卝哥告訴我有動物收卝容所,然後他帶我去了一個動物收卝容所,我想那裡的條件應該很不好,所以我哥卝哥建議我以後自己建造一個。他用整個暑假陪着我做調卝查、畫設計圖、對其他收卝容所進行捐助,我家人還帶我去了公卝安和市容部門,讓我了解更多有關流浪動物收卝容所的信息,這樣我才能夠更好地為未來制訂可行計劃……”
“等等,寶貝兒我有個問題,你那時候幾歲?”
“具體不記得了,我想應該是從小學到初中吧,這是一個長期計劃。”李卝明夜難得看見靳一夢露卝出震卝驚的神色,不由失笑:“他們一直都是這樣,他們非常認真地對待我的每一個夢想……每一個。我曾經擁有一切,那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靳一夢微微笑着,吻了吻李卝明夜的額頭。他發現自己已經并不是那麼想繼續問下去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憐愛與心疼懾住了他,令他不忍心知道更多。
然而就在此時,李卝明夜忽然偏了偏頭,臉上現出了傾聽的神色。過了片刻,她從他懷裡坐了起來,那個正常的、冷定的、富有決斷力的李卝明夜撥卝開往事的夢幻迷霧,降臨在了這具軀殼之中:“你的朋友來找我了,看來古獵頭人的轉卝生儀式不論在哪個宇宙都不怎麼可靠。我去場情局一趟,順便跟麥克唐納細化一下有關中土宇宙情報的項目。至于其他事情……”她頓了頓,臉上露卝出了一絲笑意:“我覺得它們值一頓很棒的晚餐。”
“行吧,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對了,你那個《中土宇宙常見生物圖鑒》不是還沒弄完嗎?”靳一夢随口問了一句。
“我想卝做成教學軟件。”李卝明夜也就語氣随意地答了一句。
“哦。”靳一夢便不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