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4第十三章
在很窮的地方,人們會使用幹草、泥巴與木頭框架來造房子。這種房子沒有地基,人們在泥土上生活,鋪稻草做床,與家禽畜牧同眠。若是天要下雨,住在房裡的人會比天上的雲更早知道這個消息,他們的關節就是最準确的晴雨表。而到了幹燥的時候,主婦做飯時必須無比小心,每一刻都得睜大被煙熏得通紅流淚的眼睛,因為幾個冒出竈台的火星就有可能燒毀她們的家。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種窩棚造起來與燒毀同樣容易,建造它的工序不會比現代人支一個帳篷要複雜多少。
到了富裕一點的地方,人們就開始用木頭造房子了,這種房子甚至可能會有地基和煙囪,房頂還有瓦片,牆壁也許還漆了不同的顔色。如果屋舍為新造,它甚至還會頗具幾分姿色,就像不論面目如何,青春年少之人總歸要比老朽美上幾分。不過相應的,它依然比較脆弱。
再富裕一點的人,大概就是領主,可以建造莊園了。有的莊園環有堅固的栅欄,但有的莊園會有石頭砌成的高大圍牆,牆上設有如箭孔一類的城防設施,甚至可能還建有高/聳的警戒塔樓。一般情況下,莊園内的建築多會采用石制,其建築内容包括居所、谷倉、獸欄等等,有時還會有一些粗笨高大的避難所。莊園的軍事意義通常會大于居住意義,不過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當一個人有了财産之後,最首要的便是考慮該如何将其守住,而在這個時候,能奪去他人财産與生命的力量,也着實是太多了一些。
莊園的終極進化版本就是城堡,通常情況下,隻有大貴/族與國王才會住在城堡裡。當莊園進化成城堡之後,該城堡大概可以理解為今時的大城市,貴/族甚至國王們建起高牆,将自己的财産保護在牆後。到了這個時候,普通老百/姓也可以随時享有城牆的保護,一座固若金湯的城堡能夠給人以絕頂的安全感——至少在火/藥大炮被用于攻城之前是這樣。
在戰火紛飛的中世紀歐洲,我們可以根據這些建築推斷出一個殘酷的道理——當你有錢以後,你就必須好好地保護你的财産;而如果你想要将财産保護得很好,那你就必須變得更他/媽/的有錢。一切問題歸根結底都是經濟問題,這聽起來很殘酷,但沒辦法,事實如此。
按照這個标準來看,紅水村無疑是算不得有錢的。作為一個比鄰迷霧森林又久負盛名的工匠村,該村的屋舍多采用木質結構。木頭無疑是一種表現優秀的建材,極具巧思的工匠們可以用木頭将他們的居所建築得美觀大方、堅固耐用、遮陽避雨、冬暖夏涼……但作為木頭,它天然的不具備防火這一義務。于是當烈焰燃盡,此處唯剩焦土。
此時已是午後,天/宇呈現出冷灰色,如一塊巨大而陰沉的幕布,充滿凜冽寒冷的冬意。風凄怆地吹拂,卷起灰燼,村口的老樹上停了一排烏鴉,焚/毀的屋舍殘軀與焦糊的牲/畜屍體瑟瑟發/抖,漆黑的田地則好似大地的疤痕。
“哦,真是慘烈。”河灣鎮守備隊長保羅嘟囔了一句。早先被派來探查此處的驅魔人迎了上來,他便問道:“這裡有幸存者嗎?”
“沒有,這裡隻剩下屍體了。”名叫蒙克的驅魔人回答道,“大部分屍體都在前面。看起來他們躲進了莊園的避難所裡,結果來襲的強盜在避難所外堆滿稻草,把他們燒成了熏雞。”
“這是強盜做的?”保羅問道。紅水村之事的性質尚未界定,但他依然帶了五十名守衛隊員(順便捎上了靳一夢),主要是為了收拾善後。先到的驅魔人或許會順手幫他們略作收拾,但掩埋死者、修葺屋舍、整理田地這一類收拾殘局的活計,顯然并不能指望這些專責與異類打交道的家夥。
“對,這是你們的事務。”蒙克回答,“木頭的房子都燒沒了,但一些石頭的房子還比較完好,我們搜/查過它們,發現值錢的東西全不見了。對于異類而言人類的财物毫無意義,這肯定是強盜做的,隻不過是比較殘/忍的強盜。”
不止殘/忍,而且還很強大。靳一夢在心中說道。他策馬行向河邊,以他的目力,河邊景緻早已一覽無餘,而那并不是會使人愉快的景象。
有幾人想要往紅水河邊逃跑,結果在距離河邊尚遠的地方被投矛射穿了頭顱。這些投矛自後腦貫入,破頸而出,餘勢不衰,深/插/入土。那幾具屍體懸挂在矛杆上,如數面僵硬沉重的旗幟,标記出屬于亡者的凄涼國度。
靳一夢拔/出一把長矛,将屍體放到了地上。這長矛的矛杆是木質,矛頭則是金屬,入手頗為沉重。從重量和角度來看,投矛者肯定都騎着馬。他在心中默算,往回找了四十餘米,很快便在凍凝的土地上找到了許多馬蹄印。
“這不像強盜做的。”靳一夢招呼其他人過來看,“他們的馬蹄印比我留下的馬蹄印深太多了,這得多出幾十公斤的分量。他們穿着全/套铠甲,應該還帶着長槍這一類的重武/器。你們這兒的強盜都這麼有錢嗎?在我老家那塊兒,隻有窮鬼才會去當強盜。”
保羅倒抽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
“軍/隊。”
“我以為你要說是土耳其人。”保羅苦笑,“好吧,反正都差不多。”
“别什麼黑鍋都往土耳其人頭上扣,幾日騎程的區域内都沒有戰事。”
“那就……不是軍/隊?”保羅看起來有些糊塗。
靳一夢歎了口氣,這一刻他是如此的想念熱衷于解謎(炫耀)的李/明夜,因為他并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我的意思是,附近确實有一支武/裝,但不是土耳其人。土耳其人的實際占領區域離這裡有十萬八千裡,他們就算派人來劫掠,也不會搞一支重騎。”隻有傻/子才會把重裝騎兵派到老遠的地方去打劫,就像沒人會派裝甲軍去打遊擊一樣。這特麼根本就不叫打劫,這叫千裡送外賣。
“那不就是強盜嘛。”蒙克發表意見,“現在騎馬穿盔甲的強盜也不少,其中很多人以前還打過仗。在這個事情上,我得說一句——打獵的狗沒法用來看家,戰馬不可能去犁田。人如果習慣了戰場,就很難再指望這個人會老老實實地回家務農了。”
“也許吧。”靳一夢掂了掂手中的長矛,他很難說服自己相信一支強盜隊伍會如此的裝備精良、訓練有素。騎馬投矛不是像看上去那樣容易的事情,至少絕對不是上過幾次戰場後落草為寇的平民能做到的(擱幾個月前他自己也一樣做不到),不過鑒于此時的時代背景,專/業人/士落草為寇似乎也是相當正常的事情。“這裡的情況已經很明顯了,事發的時候,一支數量不少、來者不善的重騎隊伍,在突然的情況下包圍了村莊……”
“你怎麼知道數量不少?”蒙克問道。
“用眼睛看出來的,我的眼睛告訴我這幾個人都在往河邊跑。你自己想想,在村裡頭有避難所和親人的情況下,這些人為什麼要往河邊跑?正常人遇到這檔子事兒都是趕緊逃去避難所吧!再不濟也是順着大路逃命,這是人的本能。很顯然,其他方向和路上都有敵人,這些敵人進攻的節奏很快,這幾個人沒來得及跟其他人一起躲進避難所,就隻能跳河了,所以我說這支隊伍人數不少。”靳一夢繞着這幾具屍體轉悠了一圈,這些屍體身上有血迹和焦痕,足印的深度和步距都比正常人/大許多,足見死者絕非常人,當然,若是常人,應該也逃不到此處。但平民再悍武也是平民,在職業軍人面前,悍武的平民與軟弱的平民隻不過是山羊與綿羊的差别。“其他屍體呢?”他問道。
“都在避難所裡,跟我來。”蒙克用異樣的目光打量靳一夢一眼,轉身走到前面引路。
“‘用眼睛看出來的’?”保羅跟在靳一夢身後小聲嘀咕。
“這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我隻不過是見過太多戰場罷了。”靳一夢回道。他見過太多戰火肆虐後的破财村落,甚至親手炮制了不少,于是一切才能清晰如在眼前。誠如他本人所說,這并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當然他也并不厭惡,隻是對此已經麻木了而已。
避難所是間石屋,其造型猶如一隻紮紮實實、凹凸不平的石制大饅頭。臨近此處,空氣中隔夜的焦臭愈發明顯,這是蛋白質被燒焦的氣味,來自于火炬、脂肪燃料或是人/體。周邊幹渣渣的漆黑草杆猶如一層層厚重粘沉的地毯,避難所大門洞/開,一扇尚稱得上完好,另一扇卻隻餘下晃悠顫巍的半截,這無情的地毯便向内延伸了進去,像是專為死神鋪設的道路。
門内則是地獄。衆所周知,死屍是不好看的,燒焦的死屍則更加醜陋,甚至看不出曾經是人。它們皺縮成詭谲嶙峋的形狀,如同怪誕老樹,又似虬結荊棘,一團團重重疊疊、挨挨擠擠地堆在牆角,仿佛這樣就能躲避死亡。牆壁與屋頂皆是一片煙熏火燎的漆黑,呈現出濃/密而詭異的形态,猶如魔鬼的恐怖俯視。
這裡有一種陰森而極端引人不适的氛圍。有人哇的一聲吐了出來,保羅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靳一夢倒是神色如常,他大略掃過一眼:“這個村子原本有多少人?”
“大約一百多戶吧。”保羅回憶了一下。
“大約?戶?”
靳一夢并沒有加重語氣,但保羅莫名地感到些許壓力,遂争辯道:“我真的不清楚,這并不幹/我的事。老天,這兒是一個公/社!他們自己管自己,甚至有自己的磨坊、教/堂和法/律。伯爵大人也不怎麼管他們,反正他們都會盡好自己該盡的義務,這樣就成了。沒人會告訴我哪家的女人在什麼時候下了幾個崽子。”
靳一夢并不知道什麼是公/社,不過他一聯想到歐美國/家的政體,也大概明白了保羅的意思,于是便沒有繼續追問。他俯身下去翻檢屍體,似乎并不介意那些屍體凄厲的慘狀,但說句老實話,他的行為是極度不合時宜的,要知道這并不是一個流行屍檢的年代。不過鑒于他與法爾卡斯兄弟倆的交情,其他人隻是用異樣的眼光打量着他,并未立刻出言制止。
然而,當他用小刀割開一具屍體的咽喉之時,蒙克與保羅終于忍受不住了。蒙克出言讓他停止這亵/渎死者、侮辱屍體的行為,保羅則勸告他讓這些可憐人入土為安。
“他們如果有/意見,盡管讓他們自己來找我提。”靳一夢手指輕捷如翼,幾乎如飛翔一般在屍體之間穿行,指間挾着的作戰刀色澤如銀,劃出炫目的軌迹。他心不在焉地說道:“但我覺得他們更想知道,自己好端端的活着究竟是礙着誰了,怎麼突然就……嗯,大禍臨頭了呢?”他低頭看了一眼,“這人的上呼吸道裡非常幹淨,他是死後或是昏迷時被丢進來燒的。”
“這有什麼特别的意義嗎?”蒙克不耐煩地說道。焚燒屍體并不是什麼特别罕見的事情,這不僅能有效的杜絕疫病,亦是戰争中常見的威懾手段。而且話說回來了,上呼吸道是什麼玩意兒?
“我得先看看别的。不用擔心這些屍體,如果他們覺得痛,會自己喊的……嗯?”靳一夢忽然眯起眼,伸手往那一團焦黑中掏了掏,他再攤開手時,掌心有一小塊金屬。這金屬略有些融化的迹象,看起來似乎是弩箭的箭頭,卻黑乎乎的像塊碳,這是火焰與人/體污染後的顔色。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又低頭翻了翻,摸出一枚形狀完好的鐵質鑰匙。
原來如此……果然如此。靳一夢心想。他思考片刻,還是将箭頭抛向保羅:“這應該是銀箭頭,純度還不錯。”他長出一口氣站了起來,将髒兮兮的鹿皮手套随手扯掉。如果在這裡的人是李/明夜,那她非得讓死人再度開口說話不可,但靳一夢隻要掌握了關鍵便不會再刨根問底。“有多少人知道這個村子裡全都是狼人,又有錢到能夠給弩箭安上銀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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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靳一夢看來,紅水村被屠滅之事,雖然相當的順理成章,但在細節處略有些詭異。
先說村口那三具被投矛爆頭的村/民吧——隔着将近五十米遠,一顆人頭不過芝麻大,還他/媽是移動目标,投矛手是找不痛快嗎非要爆頭?靳一夢喜歡爆頭是因為他對此有所偏好(而且由于他大部分射擊都是在李/明夜面前完成的,所以也有刻意炫技的因素),但實際上作為一名槍/手他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遠程攻擊者會攻擊目标更大的軀幹/部位,即使是槍法未必遜色于他的JS也不例外。這是一種本能,來源于他們對射擊精準度的天然追求。正所謂失之毫厘差之千裡,任何射擊最首要的是能打中人,然後才能論失能與緻/死,打不中人再牛逼的槍彈也就是個屁。
——除非投矛手明确地知道自己面對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且有充裕實力支撐其一擊必中的自信。
銀質武/器确實能對狼人起到很大的克制/作用,但那作用僅限于破防、毒性持續傷害與克制其自愈能力,它可以将一名強悍的不死者變作軟弱的凡人,卻不能立竿見影地緻其死命。在本宇宙規則之下,狼人隻有一處緻命弱點,就是頭顱。
靳一夢在聽聞紅水村之禍後就猜測此事應該是血族所為,村口的景象與那個從死人/體/内找到的銀箭頭驗證了他的猜測,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使他更加疑惑了。
确實,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吸血鬼,而且其動機也非常好理解——吸血鬼獵殺狼人難道需要理由嗎?他們幾百年來都是這麼幹的。隻不過在驅魔人協會已然插手的情況下,他們又何必冒着身份曝光的風險跑來越俎代庖啊?
但靳一夢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也不是啥大事兒,世事本就是一筆糊塗賬,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事兒多了去了。說不定是納吉伯爵為了制止狼災在自己領地内蔓延,就跑去找他的血族朋友唠了一嘴,于是對方便拔刀相助。專/業的事情就該交給專/業人/士來做,這單活兒幹得簡直圓/滿,要是沒有他靳一夢,就連黑鍋都是由強盜來背。
但這并不符合他的利益,這也是他選擇将箭頭當着蒙克的面抛給保羅的原因。此時的局勢錯綜複雜得令人頭痛,其主要原因就是入局者明暗難測、其勢力千絲萬縷、利益又糾纏不清,使人即使一個普通的舉手投足,也感到顧慮重重、阻礙無數。如果他改變不了後兩者,至少得想法子解決第一項,将一張暗牌翻到明面。這也許不會對他的切實利益産生什麼影響,但至少能讓他少頭痛一點。
更何況,如果他所猜測得沒錯,血族與狼族勢必要有一戰,各種蛛絲馬迹都确鑿無誤地表明了這一點。但這一場能給角鬥/士帶來大量紅利的戰争,究竟會在什麼時候爆發?這恐怕隻有天上的諸神才能知道。
作為不死種/族,雙方都有天長地久可供浪費,若是血族繼續藏于暗處,大可以再耗個一百年來卧薪嘗膽,但角鬥/士卻沒有這麼長久的時間。比較幸/運的是,在這一方面,所有角鬥/士都擁有統/一的立場。
靳一夢已經與一支狼族團隊達成了協議——值得一提的是,這支團隊并非冷泉英子所投奔的那支在狼族角鬥/士内部占據領/袖地位的團隊,所以他聯/系上他們還頗費了一些周折,但雙方一旦建立了聯/系,那麼達成協議就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了。同類可以是最可怕的敵人,亦可以是最合拍的朋友。靳一夢許諾給出/血族的确鑿蹤迹與其勾結鄰國人類貴/族的證據,助對方在狼族勢力中平步青雲,換取他們以狼族身份助他擊殺三河伯爵納吉·克雷文。
——從這個協議也可以看出來,靳一夢顯然在謀劃一些陰/謀詭/計。要知道此人平時雖然不大愛操心動腦,但他畢竟是一個一拍腦袋就能想出該如何單人伏擊整個半獸人部落的家夥,而他在吹了整夜寒風之後,閑極無聊之下,心情不好之時,究竟能想出一些什麼樣的陰/謀詭/計……說句老實話,這真是一個相當令人不安的問題。
既然已确認紅水村之事乃是某勢力針對狼族所為,如今狼族已滅,此處已然安全,保羅便留下二十名守備隊員來處理後事,其他人則打道回府。回程路上,蒙克與保羅針對那枚箭頭進行了長時間的讨論交流,靳一夢則是再度恢複了沉默,隻安靜傾聽。他本就不是一個喜愛與陌生人聊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