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沿着大路馳馬而行,在啟明星的光輝下,他們路過一處徹底毀壞的農田與村莊。嚴冬衰草覆滿了曾經的農田,果園則隻剩凋零的殘軀,讓位于濃/密的草野。頹塌市鎮已成廢墟,輪廓模糊而空虛,唯獨幾截生滿青苔的磚牆默然矗立,顯得嶙峋、孤獨又凄涼。如一個人倒斃于此,肉/身早已腐爛殆盡,唯餘幾根枯骨而已。
“我們到老泉村了。”保羅高興地告訴靳一夢。他頂着兩隻碩/大的黑眼圈,但依然精力充沛:“這意味着頂多再過一個多鐘頭,咱們就又能見到燒得旺旺的壁爐啦。我得趕緊去找克雷文伯爵,如果時間趕巧,他說不定會分我一份早飯哩,他的廚子可是一等一的棒。”
靳一夢對早飯和伯爵的廚子沒有什麼興趣,他隻是順着保羅的指引看向那片廢墟,“這又是一個被強盜洗劫焚燒的村子嗎?”
“不,這是納吉·安德烈幹的。”蒙克說道,“當初瓦爾加家族與納吉家族因一箱蜂蜜與一句侮辱産生争執,這裡又是瓦爾加家族的臣屬,于是納吉·安德烈帶着火焰與死亡前來。瓦爾加在這裡死了兩個兒子,納吉隻死了一個,但勝者往往比敗者更加難以原諒。死了兒子的安德烈伯爵将小瓦爾加們的屍體挂在村子的樹林中,與此地所有百/姓一起,不論死活老幼,一并焚燒。”
“你知道得真清楚。”靳一夢有些意外,他不過随口一問而已,并不真正關心兩百多年/前的往事。
“我也是聽人說的。其實在當時,河灣鎮的驅魔人分會還在為瓦爾加家族效力,但我們不能介入領主戰争,這是古老的規矩。一旦我們加入戰争,用殺/戮異類的力量來殺/戮同類,那麼戰争就會變得更大、更混亂與更殘酷,我們的存在也将失去意義。”蒙克凝望村落廢墟,歎息道:“驅魔人雖能解決魔物,但對于人類之間的殺/戮卻是無/能為力。可笑的是,殺/人最多的反倒是人。”
此後便是沉默。在驅魔人飽含深邃憂愁的低語之後,閑聊似乎成了一件罪惡的事情,即使那廢墟已經焚燒了百年。一行人很快便到達了河灣鎮,靳一夢在與蒙克一同叙完職後,便領了錢回道旅館(他這一趟是給驅魔人協會打短工)。
此時命運團隊的另一人文森特正在其房/中呼呼大睡。在前一日,由于河灣鎮比武大/會的延期,文森特、岡恩、瓦羅三人深感無聊,遂決定悄悄去紅水村打些裝備賣給吸血鬼,掙點小錢倒在其次,主要是找點事做。他們也邀請了靳一夢,但是靳一夢沒有去。總之,這三名角鬥/士應該是離真/相最近的人。
由于從河灣鎮到紅水村的距離超出了免/費通訊範圍,是以幾人在分散行動時并未聯/系,因而靳一夢一回旅館,便一腳踢開文森特的房門:“紅水村的事情是你們做的嗎?把軍/隊交出來。”
文森特打了個哈欠,困倦地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頭:“我倒是想!等我到那裡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整個村子都差不多燒沒了。”
“他們到的比你們還快?”靳一夢有些詫異。重裝騎兵的出動并非如此容易,而是需要一定戰備時間的,看起來對方得到明确情報的時間比他想象得更早。他失望地撇撇嘴:“肯定是因為你非要吃飯耽誤的。你他/媽就是個飯桶,少吃一頓能餓死。”
“媽/的,誰知道晚去一會兒人就全死/光了?少廢話,滾出去,别吵我睡覺。”文森特毫不客氣地趕人,這厮一直有些起床氣。靳一夢罵罵咧咧地起身,文森特似乎想起了什麼,忽然從被子中探出頭:“不過我宰掉了兩個值錢的家夥,好歹沒白跑一趟。”
“真的假的?見面分一半。”靳一夢又坐回了床/上。
“要不/要/臉,你還欠我錢呢,操/你,别打岔。那是兩個穿得跟鐵罐頭一樣的精英人類土著,其中一個大概是首領吧,有點難打。要是他沒有這麼難打,我還有時間再宰掉一兩個,可惜他耗了我差不多四五分鐘,我就隻能跑喽。”文森特打着哈欠丢出一塊金屬,看造型似乎是某塊被斬斷的胸甲。他再度蒙住腦袋,模模糊糊地咕哝:“這裡有家徽,你自己看着辦……”
靳一夢就着模糊昏暗的光線打量着這塊金屬。隻一眼,他就認定這絕對是一件極為精良的裝備。厚重的金屬給人以一種千錘百煉的手/感,摸起來極度的剛硬渾厚;從劈裂的猙獰斷層中,他瞥見一抹璀璨的異彩,這是某種特殊的夾層,應該具有非凡的作用。胸甲上烙有紋章,粗略看去,與驅魔人協會的徽章頗有些神似。
由于臨近比武大/會的緣故,此地貴/族多如牛毛,家徽随處可見。現如今貴/族的家徽多半是些具體實物,比如動物、旗幟、火炬、河流之類,佐以人類想象繪制而成,唯有驅魔人協會的紋章難以分辨,應該是排列成獨特形狀的文/字,看起來複雜如咒。驅魔人是一個比大多數貴/族家族都要古老的組/織,也許這種樣式的紋章在那個時代比較流行。
這個紋章同樣含義不明,但它看起來更加古老、複雜與精緻,具備某種漫長時間所沉澱下來的獨特氣質。靳一夢摩挲着這複雜的徽章,指腹傳來凹凸不平的顆粒感,一格一格,如同細小的蜂巢,有些許尖銳棱角。他聯想起自己看到的貴/族铠甲,忽然明白過來了——這徽章應該是由寶石鑲嵌紋飾而成的,隻是寶石已經掉光了,因而顯得黯淡無光。
“這是個老物件。”靳一夢喃喃地說着。他躺到床/上,一手枕在腦後,另一隻手一上一下地抛着這片殘甲,“這玩意兒……不行,最好不要給驅魔人看。保險起見,還是先找個鐵匠看看吧,它工藝比較特殊,應該容易辨認……對方就算不是吸血鬼,來頭應該也挺大的,反正就這一兩天,查不查無所謂……可以給點封口費,或者吓唬一下?喂,你覺得呢?”
回應他的是文森特的鼾聲,這膽大包天的殺/人犯又睡着了。靳一夢忍不住笑罵一句操,漸漸的也有些困意上湧,粗略一算,他也有兩天沒合過眼了。
他合上逐漸沉重的眼皮,模糊間,他想起紅水村的遍地焦土,想起那支透頸而出的長矛,想起老泉村的遺迹……失去兒子的納吉·安德烈帶着火焰與死亡前來,不論老幼死活,一并焚燒……殺/人最多的反倒是人……挂在樹上……李/明夜現在應該已經回歸了,希望這丫頭能主動給他做一回飯……她很安全,牧羊人派或者烤雞翅就挺不錯……回去以後給她買個粉紅色圍裙,帶點蕾絲……
然後他睡着了。他睡得平靜安然,沒有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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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霧越來越濃了。
李/明夜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片濃霧中待了多久,也許五分鐘,也許一輩子。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她原本還通/過計數自己的呼吸、脈搏或是默算來對照,可是她一直在劇烈運/動,于是呼吸與脈搏都會随之改變。默算則更不可靠,隻要一個疏忽,便再也找不回節奏,而在這很長的一段時間中,能導緻她疏忽的因素着實是太多了。她畢竟是人,而非機器。
她一直在殺/戮,怪物好似無窮無盡,她的精力亦然。此處沒有白天與黑夜的差别,亦沒有光亮與黑/暗的分界,目之所及隻有濃/稠如牛奶的霧氣,視距不過一臂之長。而在這一臂之距中,皆是長相獵奇怪誕的魔物。
有形如人類者,臀生長尾,頭生雙面,卻無一絲皮膚,軀體表面覆有腥紅膿黃的血液組/織;有形如獵犬者,顱如長蛇,獠牙森然,卻有六足,長尾如鳄魚;有形如惡/魔者,羊首人身,肋生雙翼,體格魁梧,力大無窮,口吐黑火;有形如巨人者,頭顱被斬去一半,可見其中腦腐如漿,眼眶空洞腐爛,遍體生有歪斜帶龈的人類牙齒,皮膚皆是樹瘤般的疣瘡;有形如肥胖海星者,腹下皆是參差交錯的獠牙,這種胖海星竟然會飛,且與一些無面無足、爬行快速的多頭小孩怪物同時出現,而它們竟是從那些巨人鼓/脹的腹内爆出來的……
此處所描述之怪物,不過三千弱水之一瓢罷了。總之,若是這些怪物均是來源于李/明夜自己的異化想象,那麼……也許她該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的閱片與遊戲清單,以及管住自己那過于活躍的腦子。
這些怪物有不同的形态,亦有不同的強項與弱點,每遭遇一個,李/明夜就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内對其進行觀察,明了敵我強弱,制訂攻擊計劃并将其執行。戰鬥與殺/戮都是有瘾的,痛楚、危險與死亡的刺/激,腎上腺素飙升的快/感,爆裂的肉/體與揮灑的血漿,終于擊敗對手後的成就感……跌宕起伏的戰鬥,精心謀劃後的勝利,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刺/激,如一場場接連不斷、光影炫目、體驗完美的真/實遊戲。它們極度的危險,卻又極端的誘/惑,引人沉迷。
李/明夜其實并不是嗜殺之人,在她看來,傷痛與死亡隻不過是享受刺/激的代價,如遊樂場的門票。她一直喜歡刺/激,這使她能感到自己是……真正地活着。
——我就是這根刺穿對手頭顱的鋼筋,我就是這隻捏爆敵人心髒的手,我就是這想出制敵對策的大腦,我就是這隻被怪物利爪擊斷的手臂……我就是為此而生的。她一邊為自己正骨,一邊興/奮而滿懷欣慰地想。這是一個奇異的所在,如果糾正得當,如骨折這樣的傷患也會在一段時間後恢複愈合,具體時間得依據傷勢而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中我會失去左手的行動能力,所以當再次遇到敵人時,我應該……
如此過了不知多久,李/明夜終于從沉迷中生出一絲警醒。
——因為她感到了口渴。
這一絲口渴冷卻了她因興/奮而倍加狂/熱專注的思維,令她切切實實地意識到自己所在何處。這裡就像夢境,真/實肉/體的感覺應該是經過極大鈍化的,如果夢中的她感到口渴,那她的真/實肉/體應該撐不了太久了。
李/明夜發出一聲咒罵,終于徹底清/醒了過來。然而就在此時,面前那頭大如鬥、高足八尺的骷髅怪物又撲了上來,鐮刀狀骨爪呼嘯而至,風聲凜冽。她無暇多想,本能避過,随即提起旁邊的半輛廢棄轎車(被另一隻怪物斬斷的)砸了過去。沒有了皮肉做緩沖屏障,力量巨大的鈍系沖擊恰是這等骷髅怪物的克星,一聲爆響之後,骷髅怪物的斷裂骨骼稀裡嘩啦/撒了一地,血肉幹涸的殘軀則被拍到一堵牆上,再也爬不起來。
李/明夜看着這一地殘渣,心底生出寒意。這個試煉的花樣果然在不斷變化,既然她想殺,鬥獸場就給她一場殺/戮與鮮血的迷夢。如果她被怪物殺死,試煉必将失敗;而如果她徹徹底底迷失在殺/戮與勝利的快/感之中,可能就會遭遇強大到不可戰勝的怪物,或是根本感覺不到肉/體的真/實感受,戰鬥到至死方休……這也許是她現在還沒有試煉失敗的唯一解釋,幸虧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嗜殺之人。
在她的内心深處,她并非如真正的戰鬥狂人一般追求他人或是自己的毀滅,在一場激烈的戰鬥後死得其所,而是追求……活着。
像一個人一樣地活着。
李/明夜一念至此,忽然有所明悟。此時又有數隻無足的腐屍狀怪物圍聚上來,她視線一掃,幾乎下意識地就有了對策——它們數量頗多,應用另外半截轎車将它們像掃地那樣地掃開,接着跳入旁邊井蓋大敞、内中幹涸的下水道裡,引它們跳下,再自己躍上地面。這個對策有效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但是……她該停止了。
李/明夜微微眯起眼,在它們聚攏之前,便從空隙中穿出,輕靈柔/滑的步态如一尾入水的遊魚。她将它們抛在身後,手指滑/入自己滿是污漬的衣領,從胸/罩内部緊/貼肌膚的位置勾出了一隻打火機。
這是一隻芝寶打火機,純銀拉絲外殼,白鋼内膽,用了三個月零十四天,加過一次燃料。這隻打火機的真正主人是靳一夢,當它出現在她夢中時,她尚且茫然無知,但依然能隐約感覺到它似乎很重要,于是她将其藏得很好。
它曾為她引路,因為她想回到他的身邊。“過去的我一無所有,連生命都不是我的。”李/明夜喃喃地說道。但我現在有朋友,還有一個絕好的情人,從他決定愛我的那天開始,他就是天底下最溫柔的人。
人的思想擁有力量,當你相信它,它就會成真。
火焰亮起,光耀通明,竟然照亮了方圓10餘英尺的範圍。霧氣被猝不及防地驅散,隐藏其中的怪物顯露/出身形,痛苦地嘶叫着隐入霧氣中,以陰險卑鄙的姿态繼續虎視眈眈。李/明夜默然注視着跳躍的火苗,長久的厮殺似乎模糊了很多東西,直到這一刻,屬于靳一夢的回憶才像決堤那般地湧現出來。
她想起他的微笑,想起他的親/吻,想起那些熱情似火的愛(和諧)/(和諧)撫與激烈無度的歡(和諧)/(和諧)愉;她想起他深棕色的頭發,想起他琥珀色的眼睛,想起他笑起來時眼中閃耀的星辰;她想起他為她做的每一頓飯,想起他開/槍時沉穩自如的姿态,想起那些仿佛能持續到地久天長的擁/抱,想起平凡生活中的每一件瑣碎小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然記得那麼多。
“原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還在河灣鎮等我嗎?”李/明夜注視火焰的眼神極為柔和,如同凝視愛人,“再給我一點時間,親愛的。”
專注于殺/戮的思維開始艱難地轉動,如鋼鐵除去鏽迹,重新展現出本真的顔色。李/明夜想起她原本打算前往東北方向的“廢棄墳場”,結果竟在路上遇到寂靜嶺系列經典怪物“三角鐵頭”,而且還是兩隻。彼時的她瞅了瞅三角鐵頭那發達的肱二頭肌與手中牛逼轟轟的大刀,再仔細感知了一下其危險程度——若是她身上有全副裝備,尚且能拼上一拼,但裸裝狀态下則必死無疑——遂決定繞路或是想辦法分而殲之,并開始在心中制訂計劃。這是一個相當正常且正确的決策,結果竟然成了一條永無止境的殺/戮之路的開端。
那時的霧還沒有這麼濃。她舉目四顧,發現自己竟然再次回到了那條偶遇三角鐵頭的馬路——或者,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沒離開過。若是那兩隻三角鐵頭仍在原地,她隻需再往前走大約一百五十多尺就能看到。
覺者之路沒有規則,沒有提示,千變萬化,處處險惡,但李/明夜已經隐隐明白,自己的力量與智慧在這個試煉中毫無用處。她如同行于泥沼之中,縱然這些技巧性的輔助手段可以使她脫離一個坑陷,但很快便會陷入下一個,周而複始,無窮無盡。沒有人的心靈能夠無懈可擊,因為思想的軌迹比水流還要複雜莫測,且随事而動,當一個疑問被解決,總有新的疑問來填補它的位置。
這不是一個能夠憑借武力或機巧通/過的障礙,能夠破除它的,唯有信念。
李/明夜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在濃霧未起之時,“記憶”與她同行,她便詢問對方是否能夠改變形象,畢竟對面站着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這着實會引起她的某些極其不愉快的回憶。彼時“記憶”回答說不行,因為“記憶”代/表真/實與可靠,其形象來源于她本人潛意識中最信任且最強大的角色。
而這個角色正是她自己。
——人的思想擁有力量,當你相信它,它就會成真。
——為什麼?
“因為我正要去創造它。”李/明夜輕聲說道。她沒有再猶豫,舉步走向了“鐵丘陵”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