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明夜瞅了靳一夢一眼,二人視線接觸,她不由眨眨眼移開目光,自覺消音。
阿斯特羅原本想說話,見此情景,不由略一猶豫。李明夜立刻瞪住他,眼神傳遞出威脅。他稍一遲疑,還是歎了口氣:“詹姆,你也去過哈利波特宇宙。那你聽說過默默然麼?”
.
靳一夢從來沒有直接跟默然者打過交道,但作為德國魔法部法律執行司的副司長,他了解這種特殊的黑暗魔法。
——在黑暗的中世紀,教廷獵巫活動開展得如火如荼。當那些無辜的巫師兒童、甚至是成人們,發現自己僅僅因為與生俱來的特殊血脈,便要遭受慘無人道的追捕、淩虐與殺害,有時還禍及親朋摯愛時,他們感受到了極度的痛苦。于是他們開始憎恨魔法,以及與魔法有關的一切……
可是他們生來就是巫師,魔法,就是他們本身。
痛苦有時也具有力量,這力量甚至比快樂更強大。在對自己的極度憎惡與極度壓抑之下,默默然應運而生,它是純粹的黑暗面魔法,來源于巫師那特殊精神力中孕育出的所有負面情緒:疏離、寂寞、恐懼、悲傷、絕望、羞愧、内疚、自我否定、自我壓抑……這些情緒有毒藥一般的力量。他們的魔法缺乏引導,他們的痛苦無處排解,最終會引燃他們自身。
通常情況下,默然者活不過十歲,這是因為黑暗魔法在不斷地侵蝕他們的身體,而他們的身體比起他們的力量而言,又實在是過于脆弱。不過,更重要的原因還是……
“默然者之所以活不長,是因為暗魔法能量侵蝕,而黑暗魔法之所以會侵蝕主人,則是因為……”阿斯特羅停頓了一秒,“主人無意識的驅使。這是他們本身的意願。”
靳一夢試圖理解這句話:“你的意思是,默然者之所以早死,純粹是因為他們想自/殺?”
“大部分默然者并不是想自/殺,而是想解脫。”阿斯特羅輕輕歎了一口氣,目光落在李明夜身上,後者罕見地躲避了。他于是放輕聲音,使自己的聲調更加柔和:“他們想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并且他們在潛意識中認定:自己的一切痛苦,僅僅是因為活着,所以除死之外别無他法。求生的本能使他們不會自/殺,可是這個世界對他們太過殘忍……于是魔法回應了他們最深切也最頑固的意願,令他們早早死去。就是這樣。”
靳一夢看向李明夜。後者勉強笑了笑:“我當然不是這麼想的。”
“你是另一種情況。”阿斯特羅說道,“你是一個高明的巫師,路易斯。你的黑暗力量并不是無序的,你甚至可以控制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說起這個,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他的目光陡然銳利,“你的心魔,她有名字麼?”
仿佛被刺了一記,李明夜的瞳孔驟然收縮,凝聚出一絲幾近暴戾的狂怒。“阿斯特羅!”
燃氣壁爐裡的火焰陡然暴漲,似噴泉般熊熊迸發——随即又“嗤”的一聲徹底熄滅,爐膛裡結起一層冰霜。阿斯特羅放下施術的手,放緩聲音:“請原諒我的冒犯,但我必須搞懂你的心魔究竟是何種形式。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心魔,這你也知道。”
靳一夢握住李明夜的手。她沉默片刻,終于閉上眼:“别惹我生氣。”她話語雖平淡,卻蘊含有濃重的警告意味,“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控制住的。”
“心魔有名字,這意味着什麼?”靳一夢問道。
“意味着……路易斯給了它一個名字。”阿斯特羅猶豫了片刻,“名字并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一行為背後的含義。她給了它名字,賦予它人格,這使它擁有成為獨立意識體的可能,甚至……”他停住了,又沉默片刻,才道:“路易斯,我希望你能明白,不論你的心魔叫什麼,那個人都已經死了,徹底死了,懂麼?她不會活過來,除非你令她活過來,就算你真令她活過來,那也并不是真正的她。你我都是精神系角鬥士,你知道我們的精神力能做到多少事。”
“我很清楚。”李明夜垂下視線,聲音冰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阿斯特羅說的話究竟是何含義,隻是那個名字代表了她畢生的痛苦,于是一切如水到渠成般順理成章,甚至不以她自身意願為轉移。
“也就是說,那個人……”靳一夢停頓了一下,無意識握緊李明夜的手,“有可能替代她?”
“目前還不好說。”阿斯特羅歎了口氣,“或許我可以去真武堂那裡想想辦法……他們有個皇帝似乎有種特别的能力,叫做‘斬三屍’?據說可以斬出自身執念心魔,煉成身外化身……”
“我知道這個方法,但我沒有那麼強的法力和道境。”李明夜微微皺眉,“而且我也不喜歡這個方法。在我看來,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執念猶在,心魔尚存,甚至還得了自/由,說不定比本身過得還痛快。這算什麼破除心魔?先幫我封印它,剩下的部分就由我自己來吧。”
“好吧!如你所願。”阿斯特羅又歎了口氣,終于收斂神色,站起身來。他抽出老魔杖,用杖尖點了點靳一夢,“詹姆,你先出去。”
靳一夢愕然:“我為什麼要出去?”
“你會讓我分心。”阿斯特羅的表情認真嚴肅,極其坦然,“接下來,路易斯必須進入深度冥想,而我要做的事,精細程度甚至超過一台心髒搭橋手術。這種手術向來不建議家屬旁觀。”
靳一夢極其不爽,但也無話可說,隻能先退出書房。此時岡恩正在客廳裡看電視,見他出現,當即起身迎上來:“大人?”
靳一夢擺擺手示意沒事,岡恩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判斷他大概并不想說話,略一躊躇,還是重新坐回到沙發上。客廳正中央是碩大的全息投影,3D立體的影像栩栩如生,正在播放一出八點檔肥皂劇。
靳一夢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眼神散漫地盯着投影,半晌抖出一根煙,手上無意識地轉了轉,叼進嘴裡點火一吸……
“我操!”他不由罵了一句,趕緊把煙吐到地上。他叼煙時叼反了,棉質濾嘴燃燒的氣味透過煙草縫隙長驅直入,嗆得他一陣咳嗽。一台人形服務機器人沖上來,給他遞上一杯水;清潔機器人亦聞風而動,履帶嗖嗖,風馳電掣,轉瞬已到跟前,專心緻志地清灰除塵。
靳一夢被這麼一嗆,倒是徹底回過神來,看到忙碌的機器人與岡恩驚詫擔憂的目光,多少也覺得有些囧。他找了一張沙發坐下,坐了沒一會兒,視線又開始漂移渙散。
怔愣出神片刻,“岡恩?”他忽然說。
“大人。”
靳一夢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還是搖搖頭,“沒什麼。”他又拿出一根煙點燃,這次點到了正确的位置。不一會兒,袅袅藍煙升騰而起,濃厚卻又輕盈,軌迹飄忽莫測,神秘一如命運。
“你可以幫她。”一個聲音在他心底響起,遙遠而又宏大,像是來自時間之外,無窮高處。
“怎麼幫?”他無意識地回應。
“一切心魔執念,都不過是未曾得到滿足的欲/望。靠近我,得到我的更多力量,學會操控你自己的欲/望,也學會操控别人的。”尼德霍格說道,“到了那時候,你就能幫她了。”
他沉默了很久。“多謝,但是……”他在心裡回答,“不用了。”
尼德霍格便沒有再回應他。他深吸一口氣,将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随後又點了一根。
在得到尼德霍格的烙印時,一些功法亦随之而來,就像祂的光輝一樣将他普照,而這其中,不乏挑動情緒、勾勒欲念、操控幻境、探知心靈的精神法門。這些功法可以用在敵人身上,使其幻象叢生、迷惑癫狂,也可以用在自己身上,用于鍛煉心靈、明心見性……歸根結底,遍照他人之執、洞見自身之我,才是這些功法的大道正途。靳一夢知道這些功法可以讓自己變得有多強大,自然不會因為它們來自于尼德霍格,就将其棄之不練,頂多為隐蔽起見,在使用時注意滅口罷了。
然而事物并不會隻有一面,就像一把刀可以用來切菜,同樣也能用來捅人一樣。所以……他确實可以将這些功法用在李明夜身上。
隻要他精研那些功法,而且精神力強過她——她非常信任他,所以後一條可以放寬許多——他隻需要一個念頭,就能讓她從痛苦中解脫。他可以深入她的心靈,抹除她的痛苦,甚至……改變她記憶中的過往,這樣一來,心魔自然迎刃而解。她的心魔源于她過往的痛苦,若是那些痛苦不複存在,又談何心魔?
隻要我願意,靳一夢心想。他可以讓她不再為心魔所累,甚至脫離一切痛苦,永遠開心快樂。永遠……
當然,這種快樂猶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或許程度濃厚,究其實質卻無比空虛,簡直跟吸/毒無異。可是這世上又有哪個人會如此倒黴,不吸/毒就有很大可能會死呢?
我不能這麼幹,靳一夢警告自己。他知道李明夜有多痛恨受人控制。她或許能容忍自己派來傲羅護衛,派來岡恩保護,隻因這類監控從來就無法真正限制她的自/由。但若是他插手她的心靈……
——我是為了救她。
這不是在救她。讓她自己挺過去,這才是真的為她好。要對她有信心,尊重她自己的選擇……她并不僅僅是你靳一夢的老婆,她有自己的道。
——她要是失敗了,我就會永遠失去她。我今生唯一愛的人,我絕對不可以失去的人,我……
她如果知道你打算這樣做,肯定會非常生氣,到時候就真的完了。
——不,她不會生氣,隻要我……做好控制,她就永遠都不會對我生氣。她不會生氣,不會失望,不會離開……她會永遠愛我。
靳一夢凝視自己手中的煙蒂,蓦然将煙頭納入掌心,随後一把攥住。灼熱的痛楚瞬間襲來,他長長舒出一口氣。疼痛令他清醒。
愚者之道是欲/望之道。紅塵六厄,人生八苦,紙醉金迷,七情六欲,沒有人能經曆世間一切而又完全無動于衷。是個人都會有欲/望,而欲/望無所謂好壞,端看這人是能操控欲/望,還是被欲/望所控。
靳一夢知道自己挺過了這一次。
與此同時,他也清晰地知道,還有無數個下一次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