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一夢很快就明白了王不離的意思。
要不了多久,一行人便到了人族部落聚居區域,此時一場祭祀正在舉行,場面十分熱鬧。隻見那重重宮阙中傳出滔天喧嚣,鼓聲陣陣,鐘鳴聲聲,轟隆如雷,激昂威嚴。許多人與非/人湧/向樂聲傳來的方向,可見喜歡湊熱鬧是萬界衆生——并不僅屬于人類——的天性。
靳一夢對圍觀殺/人本沒多少興趣,然而身旁路人的一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蠱雕老祖又能填飽肚子了?”他不由輕聲重複。
“蠱雕圖騰的部族?”王不離思考了一下,“我不太清楚,大概是一個小部落吧。”
“等等,我以為他們祭祀的祖靈,指的是自己部落的祖先?”
王不離搖搖頭:“不是,他們祭祀的是他們部落依附的異族。他們的祖先生前依附于這些異族,死後或成為侍奉異族的伥,或被那些異族所吞噬,與那些異族融為一體……所以部落所侍奉的異族,就是那個部落的祖靈。”他說到這裡不由歎了口氣,“說起這個,你難道就不好奇嗎?為何人類氏族的圖騰都是一些動物,比如龜,熊,鷹,魚,蛟,鳄魚……”
“這些圖騰的背後通通都是妖怪?”靳一夢與格洛普多少都有些匪夷所思,就連土著都面露驚訝之色。他們确實聽說過早期人類盛行各種血/腥的祭祀,還有崇畏鬼神的諸多習俗,卻沒想到真/相竟然是這樣……
“而且是大妖怪。就比如你剛才提到的蠱雕老祖,能被稱為老祖的妖族,應該至少是法相。”王不離說道,“這正是人皇一定要絕地天通的原因,否則人族永遠無法擺脫異族的控/制,哪怕強盛一時,最終還是隻能淪為異族之間博弈的棋子,即使肉/體獲得自/由,思想卻仍是奴/隸。絕地天通之後,華夏人族才真正有了屬于自己的信/仰,和真正的祖靈。”
正在幾人說話間,祭祀已經開始了。被重重宮阙圍攏的寬大廣/場上,鐘鼓之聲驟然止歇,一時之間,仿佛萬籁俱寂。高台上十餘名奇裝異服的巫師席地而坐,搖撥手中的人骨鈴和人皮鼓,張口吟唱出旋律奇異的歌謠,如泣亦如訴,鐘聲敲出低昂的長音。幾個衣着華麗、樣貌幹淨的人類奴/隸背着一捆捆草藥走上高台,走入高台上的柴火堆之中——而後那柴火堆忽然自行燃/燒了起來。奴/隸們發出極端痛苦的慘叫,但沒有一個人逃跑,他們手拉着手坐在火焰裡,面容和軀體因高溫劇痛而扭曲,坐/姿卻像鋼鐵般堅定。對于他們而言,有幸能脫離皮囊,以靈魂之軀侍奉祖靈,乃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隻有出色或立下功勞的奴/隸才能獲得這種資格。
“太野蠻了。我以為……”上神會的邁克爾忍不住低聲嘀咕,話語中大有不忍之意,“在落後的古代,奴/隸是比較寶貴的财産?”他瞥了王不離一眼,随即便為自己無意的冒犯找了一個更為柔和的借口,使得他的話語聽起來更像疑惑,而非指責。
格洛普卻沒這麼多顧忌:“我聽說古代人祭盛行,是因為生存資源太少,不得不經常性地人為削減人口。”
“D級科技宇宙裡應該是這樣沒錯,”靳一夢淡淡說道,“但洪荒裡應該不是。商業的産生隻會有一個原因,就是物資的充沛,你看這兒商業這麼發達,大家小日子肯定過得都挺不錯……隻不過,D級科技宇宙裡也沒人認活生生的妖怪當祖靈就是了。”
“你們出于經營或娛樂目的養過動物嗎,像是雞、鴨、豬或者狗?洪荒的主/宰是異族,人族也是異族——甚至是不同階層、不同部落人族的生存物資之一。”王不離解釋道,“有的方面超乎尋常的發達,比如對天地法/理的探索,比如旺/盛蓬勃的古道,比如你所說的商業,但有的方面卻又驚人的原始和未開化……洪荒就是這樣。”
“也不能說是未開化吧!你這讓我想起一個事,就D級科技宇宙,近現代吧,比較偏僻的窮村子裡還流行把超過歲數的老人背上山餓死。不拖累年輕人是那些村子的老人的共識,這是他們的道/德,要是有老人不願意上山,或是年輕人不願意背老人,那都是會被唾沫星子淹死的。沒辦法啊,窮嘛,養孩子都養不活了,哪裡還能養老人。”靳一夢聳聳肩,他語氣冷靜,卻也多少有些意興闌珊,“在大城市裡,兒女贍養老人是道/德,敬老院是道/德,但小山村裡的道/德就是兒女背老人時帶上幾塊肉。從來都是現實塑造道/德。”
“道/德是群/體的生存智慧。”王不離贊同說道。遠處的高台上,慘叫/聲已然停歇。
迷幻而又濃郁的草藥香氣散發出來,裹/着血肉燃/燒的焦臭,滋味怪異無比。濃煙直沖天空,向少昊國上方通/天徹地的七彩虹橋奔去。這是這支人類部族召喚祖靈得享祭祀的信号,因此飛在半空中的異族紛紛振翅避開,以免被那蠱雕老祖當了食物。煙柱很直,這是一個好兆頭,于是戴着蠱雕面具的大巫跳起了癫狂的舞蹈,唱起了奇特的洪荒古語歌謠。他手持骨匕,在身上劃出道道血痕,仿佛全然不知痛苦……
忽然之間,黑夜降臨了。巨大的羽翼掠過上空,仿佛能夠遮天蔽日,有雷聲隆隆傳來,依稀是嬰兒的啼哭。天空中睜開兩隻圓月似的眼睛,這是半神在俯瞰塵世。大巫高舉雙臂,發出欣喜的呐喊,随即一聲令下,命人送上真正的犧牲。奴/隸或武士的性命或許足夠拿來給房屋奠基,但在這樣重大的祭祀之中,用奴/隸做祭品是十分失禮的……那不過是開啟火堆的油料罷了。
數百個人族被蠱雕武士押/解到了廣/場上,他們衣着華貴,渾身遍布裝飾,有濃墨重彩的蠻荒塗色,亦有叮咚作響的玉石、骨飾與貝殼。從其衣着上的豹圖騰來看,這些都是另一個部落的貴/族,看來這是一場慶祝戰争勝利的祭祀。
王不離忽然“咦”了一聲,“豹子?”他疑惑地盯着那些貴/族祭品,神情詫異。靳一夢想起方才那店小二拿出的黃帝部族泥闆盒,其中一個套盒上正是紋有兇狠猙獰的豹圖騰。戰敗一方是黃帝部落的氏族?
這着實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要知道黃帝之所以最後能登基人皇,正是因為其部落以及麾下諸多氏族那戰無不勝的恐怖戰績——在弱肉強食的洪荒,失敗一次往往就意味着被吞并或是消/亡,就比如一生隻輸了一次的炎帝,以及那傳聞中半人半巫的蚩尤。打赢黃帝的部屬,這蠱雕氏族何德何能啊?退一萬步說,哪怕這蠱雕氏族真就如此牛逼,赢了黃帝麾下氏族一仗,他們又是哪兒來這麼大的膽子,竟敢在這少昊國人族聚居區大擺祭祀,而少昊國當/局竟然也會同意?要知道,黃帝部落的使館就在旁邊鎮着呢……
當然,這并不是指少昊國不讓搞祭祀,實際上因其位于有通/天徹地之能的扶木之内,在這裡祭祀明顯比随便找個犄角旮旯祭祀更具誠意,至少他們所祭祀的神明百分百能聽見他們的禱/告。然而正因為此,在少昊國中舉行大型祭祀儀式一向是強國與大部落的權力,像這種連圖騰與氏族之名都不曾流傳下來的氏族,顯然是不具備這一條件的。
鼓聲驟急,鈴铛炸響,铙震如雷,青銅磐編制出戰争般激昂的旋律。這是兵戈之音,戰場亦不過如此,虛空中好像有戰車碾過,人在厮殺。一名衣着華麗、身形高大的男子走上高台。男人似乎是異族與人族雜交而生的血脈,頭頂怪角,身披鱗片,雙手奇大,呈現出一種畸形的體貌特征。他面孔上罩着一個更加複雜、華美和誇張的蠱雕面具,看起來地位比大巫更高。
“這個應該就是這一氏族的酋長。”王不離輕聲解釋,“洪荒人類氏族的酋長和大貴/族通常會得到祖靈的‘賜福’,獲得祖靈的部分力量。在那時,長得越畸形越不像人的,往往出身越高貴,力量也越強大。據說隻有一個人族酋長從未接受過任何‘賜福’,也有可能他馴服了所有‘賜福’,因此始終維持着最普通的人族形象……那名酋長就是軒轅黃帝,後來的人皇。”他說到這裡,忽然“咦”了一聲,“這個酋長……”
“他有靈魂。”靳一夢沉聲說道。他微微眯起眼,将高台上那個畸形而又高大強壯的身影鎖進瞳孔裡,好似獵手鎖定獵物。找到了,他心想,第一個妄想,夢中之夢。躲進他人夢裡做自己的夢,居然還奢望能夠打敗黃帝,何其可笑?
“小徐肯定跟他接/觸過。”王不離很快做出判斷,“從剛才的情況來看,這場祭祀結束之後應該會再次開始,周而複始,無窮無盡。死去的人也會重新複活過來,然後再一次死去,永遠都不會真正終結。小徐應該是作出了跟我們一樣的選擇,先去接引驿,判斷幻境的時間和地點,然後來到人族聚居區,見證某一次祭祀儀式,之後便會發現這個人與其他空殼木偶不同,并以此作為突破口。”
戴着誇張面具的男子趴伏/在地,對蠱雕祖靈禱/告一番,之後便揮手,命人擡上一個沉重的青銅甗。這青銅甗足有一人多高,雕刻有繁複華美的紋飾,依稀是一組關于迷途旅人在沼澤中偶遇大妖蠱雕,在經受考驗、小心侍奉之後,終得蠱雕幫助,建立氏族的連環故事。那蠱雕镂刻得十分精緻,顯得龐大、威嚴和兇/惡,人卻塑造得極渺小,顯露/出一種畢恭畢敬的卑微。而這正是當時人族處境的真/實寫照。
正如鼎一樣,甗亦是一種古代炊具,其原理大緻與蒸鍋等同,分為上下兩部分,下方燒水,上方蒸食。一群奴/隸将甗擡到了火堆上,往下方注滿水,便靜靜退去。之後一行蠱雕武士走上高台,他們押/解着一名妙齡少/女。少/女看起來不過十來歲,身段還未長成,周/身不着寸縷,卻在遍體塗繪有鮮豔的油彩,手臂與腳踝上挂滿了玲珑剔透的玉環與珠貝,一頭漆黑長發以串珠繩、骨簪、玉石裝飾得十分華美。她似乎出身尊貴,因此具備一種非同尋常的鎮定,俏/麗面容雖因恐懼而蒼白,儀态卻高傲至極。美麗修/長的脖頸端莊而筆直,一路行來時,重重環佩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那姿态高貴如天鵝。
王不離、玉玑道/人和趙清玄稍微有些尴尬地移開了視線,就連邁克爾都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一聲,唯有格洛普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那名少/女。下一刻,他輕呼一聲“我/操”,諸人連忙擡頭望去,發現那蠱雕酋長已經把少/女的頭顱整個割下了……
好像某個血/腥的開關被啟動,廣/場上的蠱雕武士忽然齊齊動手,斬下了面前俘虜的頭顱。數百顆頭顱幾乎同時落地,數百道鮮血噴泉直沖天空——然而那些鮮血并沒有落地,而是被某種力量操控,在半空中霧化凝聚,形成了數百道鮮豔奪目、充滿蓬勃旺/盛之浩蕩生機的血氣煙霧,最後彙聚到一起悠悠上行,被蠱雕祖靈所吸取。兩輪滿月般的恐怖眼眸中掠過一絲滿意之色,似乎十分欣賞這次的取/悅。他看起來是如此的高興,以至于在收取犧牲之後并未立即離開,而是決定給自己的眷屬一個面子,待到儀式結束。
蠱雕酋長将少/女的頭顱放進銅甗上層,合上蓋子蒸煮,随後開始肢解少/女猶在抽/搐的身/體,廣/場上的蠱雕武士亦随之而為。
斬首與肢解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僅是一個技術活兒和力氣活兒,更是對幹活工具有一定要求,數百人都幹脆利落地一次成功,可見大家都是專/業人/士。骨節被靈活地拆分,肌肉被/幹脆地切割,鮮血則不斷地被祖靈汲取。場面幹淨而又迅速,數百個活人很快就變成了數百對手腳軀幹,以及放置在一旁的、冒着騰騰熱氣的新鮮肚腸。這些堆積的血肉會被做成美味的、蘊含有強大力量的食物,以供戰勝一方的戰士分食,而頭顱則會作為祭品,被送到蠱雕氏族的真正祭祀之地中埋葬。或許是因為這裡隻是幻境,死人并不真正具備魂靈,又或許是因為那些俘虜經過特殊處理,将其死後魂靈封鎮在血肉之中,以保證祖靈得飨的祭品風味圓/滿的緣故,場上雖然一口氣死了那麼多人,王不離等天人合一并未感知到靈魂意念的存在。
一行人之中,土著大多面露不忍不适之色,倒是角鬥/士們還比較淡定。王不離雖然皺眉凝思,目光卻落在那蠱雕酋長身上,顯然正在考慮待會兒與對方接/觸的事;格洛普也差不多,同樣緊盯着蠱雕酋長,判斷對方的實力,評估行動的步驟,不同的是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至于靳一夢……
“科蒂先生呢?”邁克爾忽然問道。衆人環顧四周,人潮擁擠,人聲鼎沸,靳一夢确确實實是不見了。他揚聲又喊了一句:“科蒂先生?”
無人應答。王不離下意識感應了一圈,然而就連他的天人合一修為與觀察入微之法都尋覓不到靳一夢的蹤迹。“你做什麼去了?”他立刻給靳一夢發了通訊,“此處危險,不要輕舉妄動。”
“你們等着就行了。”對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