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啊……”欺詐師的幻影歎了口氣,倒也沒有多少憤慨。對于“大人物的安排”,他作為兄弟會本部的高級成員,遠比其他人更習慣——這份習慣,也包括了“罪不在他們,罰卻落在他們身上”這種事。畢竟,他們也不是沒有在大人物的安排之下,順風順水地獲得諸多好處,既然如此,擔責時也是責無旁貸。“值得一個‘意外’的功/法,肯定不簡單吧。”
“确實很深奧。”阿爾伯特頓了頓,倒也沒有避諱,直接就将《種神大/法》的内容——路易斯·科蒂整理提煉後的版本——通通講了出來。
欺詐師的幻影靜靜聽着,不知不覺停住了腳步。周圍也有人好奇湊近,聽了幾句,卻因基礎知識不達标之故壓根聽不懂,頭昏腦漲地走了。至于欺詐師,顯然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煩惱,他不僅完全能聽懂,更能聽出阿爾伯特完全沒有撒謊——他發現這《種神大/法》跟他自己的主修功/法各有側重,不能完全對比參照,但似他這般修行的人物,已經能從功/法中提煉出“道理”,以驗證秘籍的真僞。
半晌,欺詐師的幻影微微一笑:“你很坦白。”他又繼續往前走了。
“我為何不坦白?”阿爾伯特奇道。
加西亞轉念一想,便也了然。對于阿爾伯特而言,唯一真正活命的希望,就是幫助兄弟會擊敗命運和堡壘,等這一切結束之後,阿爾伯特更是隻能寄望于自己大發慈悲,為他塑造真正的靈魂,使他能完全脫離路易斯·科蒂而獨/立存在。在這一方面,阿爾伯特與兄弟會的利益完全是一緻的,必然不會吝啬于洩/露任何有助于兄弟會奪取勝利的情報——畢竟他們要是輸了,他逃不過被“回收”的下場,他們就算赢了,加西亞隻要沒有大發慈悲,他也一樣會随路易斯·科蒂的離開而徹底逝去。既然如此,不如早點坦白合作,盡量賺點印象分。
話雖如此,阿爾伯特的果斷和冷酷,還是給加西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知道阿爾伯特對命運團隊其他人以及堡壘盟友的感情,完全跟路易斯·科蒂本尊一模一樣——當然,他絲毫不拖泥帶水、立即決定出賣所有人的冷酷性/情,也必然跟路易斯·科蒂本尊一模一樣。“我隻是有些意外。”欺詐師的幻影輕笑道,“我本以為還需要一些時間來說服你。”
阿爾伯特聳聳肩:“我猜你為此準備了一些話和一些戲劇橋段,假如你希望,我可以适當作出一點表演來配合你,滿足你說服我的願望……隻不過,你們來得那麼早,時間想必更加寶貴,還是不要浪費比較好。”
“确實是這樣,但很抱歉,我不能完全相信你。”欺詐師的幻影說道。
阿爾伯特的語氣很冷靜:“為何?你光靠自身所擁有的能力,就能分辨出我是否撒謊。”這是心靈系修行者的基本功。不過他們都很明白,誤導和操縱他人的方式有許多種……在這其中,最下等的就是撒謊。
“确實如此。”欺詐師的幻影微微颔首,“但我無法分辨,你所攜帶的、自身也笃信的‘記憶’究竟是真/實又或是虛假。對于科蒂女士而言,讓你潛入這裡是存在風險的,而在得知了《種神大/法》的詳細内容之後,我認為她具備為你編織一個專屬記憶庫的能力,也具備想到這一點的智力。”他的語氣很笃定,因為他就能辦到,而他從不會低估他的對手。
實際上,加西亞被稱為“心靈魔法大師”不是沒道理的。隻要他願意,就能讓分割出的分/身更具獨/立性,甚至擁有各自靈魂,其分/身能做的事情,與能夠離開本尊自/由活動的範圍,都遠超《種神大/法》制/造的分/身。他的分/身運行不占本尊大腦算力,不會造成本尊的感知紊亂,分/身受傷死亡也不會影響本體,但這也導緻他的分/身有一定概率失控,若是機緣巧合,就有可能演化成類似投影的存在,反而起意吞噬本尊。正是這個緣故,他在分割出分/身、做出分/身“設定”時,是格外小心的。
“這倒也是。”阿爾伯特不得不承認。他想了想,開口問道:“本尊有可能知道你具備讓我獨/立的能力嗎?”能問出這個問題,說明他已經不再完全相信自己所能讀取的記憶了。
欺詐師的幻影聳聳肩:“或許可以,或許不可以。很遺憾,我的大部分情報都不是秘密——最要命的是,對面是場情局,因此我也無法肯定哪些是秘密,哪些不是秘密。”
“看來我的價值進一步降低了,真是遺憾。”阿爾伯特平靜地說道,“因為蘭瑟先生的境界突破過于重要,你不會輕易相信我給出的‘本尊借助外物成神’的相關情報——你應該會選擇在勝利後盡可能俘虜本尊,直接讀取她的真/實記憶,在此之前,你會勸說蘭瑟先生盡可能不要主動突破,除非有萬全的把握。與此同時,為避免造成誤判,導緻曆練失敗,你也不會輕易相信我給出的‘本尊對于本次曆練的各項部署’的相關情報……讓我猜猜,你希望得到‘本尊派遣我潛入此地’的目的,以此作出針對性的布置?”
“确實如此。你很聰明,阿爾伯特,從你身上,我能想象科蒂女士的風采。”欺詐師的幻影樂呵呵地說道,“這真是好事,我很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
“好吧。”阿爾伯特聳聳肩,“本尊派我來尋找散塔林會的人,以及散塔林會可能布置在城堡裡的傳/送陣。”
欺詐師幻影的腳步停住了。在他面前是一道漆黑厚重的鋼鐵大門,通往鋼鐵大門的路上,是一道又一道血迹。這些血迹呈現出不同程度氧化後的暗沉顔色,有的新鮮,有的陳舊,有不同大小的足印,亦有凄慘無力的拖曳痕迹。隐隐約約間,似乎有慘叫從下方飄來,好似來自地獄。
“下面是監獄,還是刑房?”阿爾伯特的語氣冷靜依舊,神色也平靜淡定,似乎早就預料到會如此。
“放心,監獄裡也有客房,我會安排你住單間。”欺詐師的幻影微笑說道,他的聲音很溫和,“等我安排好,或許會需要你配合,演出幾場戲。呵呵,現在戲台還沒搭好,你作為重要演員,還是不要到處亂走比較好。”
對于欺詐師的決定,阿爾伯特并沒有、也不會表露/出不同意見,而恰在此時,監獄大門正好打開,走出了幾名監獄守衛。他們是前來押/送阿爾伯特前往牢/房的,欺詐師顯然在方才對話進行中時,就向監獄主管下達了命令,作出了布置。對于一名精于心靈魔法、靈魂魔法和幻術的聖者而言,不論是同時思考多項事務,還是同時出現在多個地方,都不是什麼難事。
獄/卒們恭恭敬敬地對欺詐師的幻影行禮,随即将阿爾伯特帶入/監獄,留下一人關閉大門。随着大門的關閉,下方傳出的凄厲的慘叫,與一浪高過一浪的、充斥着絕望和痛苦的情緒浪潮驟然平息至近乎于無,好似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在短暫接/觸後重新分離。欺詐師的幻影沒有馬上消失,而是仍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打量大門,若有所思。
“哎,我說。”一道低啞男聲從回廊壁燈下的陰影中響起,“把他丢到奪心魔殖民地旁邊,這樣真的安全嗎?”
勞倫斯·蘭瑟的閉關之地就在奪心魔殖民地最深處。“總比放他在城堡裡到處跑要好。就算真有異動,隻要不是他突然掏出一顆□□,勞倫斯和我就都能解決——這點空我們還是抽得出來的。”欺詐師的幻影淡淡說道,“我剛才看了一下,雖然無法明确地看清,但我可以肯定,這位阿爾伯特所能連接的記憶中,有不少都帶有一點很難發現的違和……呵呵,連自己的靈魂碎片都騙,也許我這‘欺詐師’的外号該讓給路易斯·科蒂才對。”
“唔,她把自己的分/身送過來,是專門給你讀心的?”陰影中的男聲沒有任何意外,畢竟這其實也算是欺詐師的常規戰術之一了……又或者,凡是心靈魔法造詣達到一定水準的法/師,在這種事上都能夠心有靈犀,隻是手段高下有别罷了。
“可能隻是最後的保險措施。其實要不是我見過她的分/身,了解她的伎倆,她的潛入有不小的可能會成功。總之這無關緊要,當我擊敗她的本體,自然可以強行讀取到完全真/實的記憶。”欺詐師的幻影頓了頓,“路卡對這位阿爾伯特有什麼意見?”
路卡·瓦利并沒有出現在阿爾伯特面前,不過他亦是位聖者,人未至并不影響感知。“阿爾伯特被一種奇特的法術改造過肉/體。根據路卡的判斷,這種改造使他更适合成為容器。”陰影中的男聲說道。
欺詐師的幻影微微側頭,想到《種神大/法》,便也了然:“這跟那門功/法有關系。那門功/法,其實并不是專門為了分割靈魂、塑造分/身而設計的,它确實涉及這方面的應用,但層次比較淺薄……”他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角,“該怎麼跟你這個不學無術的高中生解釋呢?總之,她想要做出我用的那種分/身,比我要麻煩得多。”
“唔?”
“她假如隻是讓靈魂的種子徹底隐藏在這名真魂者的靈魂之中,不影響那個真魂者的任何思考和行動,就用不着這麼麻煩了。但她想要讓自己在這個真魂者身上活過來……呵呵,位格之差,一階就有天淵之别,聖者的靈魂碎片可不是那麼好承載的。”欺詐師說到這裡,有些恍然大悟之感,“難怪她覺得自己這次潛入有很大可能被發現,還專門做了記憶保險。”
“那麼問題就來了。”陰影中的男聲笑道,“你就真/相信這個阿爾伯特,是被派來尋找散塔林會傳/送陣的嗎?”
“既然路易斯·科蒂需要讓自己在阿爾伯特身上活過來,那麼這條指令就确實是真的,否則她這般折騰有何意義?我猜測重點在于找到傳/送陣之後的那部分,而那部分嘛,路易斯·科蒂或打算讓阿爾伯特自/由發揮,或打算親自布置後續,或兩者兼而有之。”
“還能這樣?”陰影中的男聲奇道,“她能實時掌控阿爾伯特的情況?”
“你對心靈魔法的認知太過膚淺了,亞度尼斯。根據這個《種神大/法》來看,确實是這樣,這本功/法有點意思。當然現在不行,現在她隻能看到我為她編織的謊/言——這位阿爾伯特,此刻正在宿舍裡好好待着呢。”欺詐師的幻影笑道,“我先去找下奈斯特,确認一下博德城裡散塔林會的情況,也許他們已經被科恩盯上了卻不自知……至于路易斯·科蒂那邊,還是等她見到了‘傳/送陣’,再進行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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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天,阿爾伯特大部分時候都待在監/牢裡。誠如欺詐師所承諾的那樣,他住的是單間。
隻不過,單間也并不平靜。這跟獄/卒無關,沒有獄/卒在送飯倒馬桶之外的時間來打擾他,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足以令人瘋狂。
這裡的牆壁是會說話的,它們嘻嘻哈哈,竊竊私/語,在囚徒們幻夢與清/醒的間隙,讨論着詭異的故事。血紅的月亮,低啞的風鈴,驚醒在午夜時分的家中,看到書桌上莫名多了一個小泥人。囚徒從夢中醒來,發現隻睡了十分鐘,然後他聽見一堵牆與另一堵牆低語,尖利的聲音揭/露/出連環殺手潛入自家社區的事實,聽着聽着他又睡去。然後他醒來,是家中的第二天清晨,炎拳封/鎖了鄰居家,擡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其中一具屍體忽然轉過頭,對他咧嘴一笑,把他吓暈過去。醒來時是在牢/房/中,裹在他身上的臭烘烘的被子告訴他,牆壁是騙人的,潛入社區的并非連環殺手,而是魔鬼的信/徒,小泥人正是信/徒殺/人的預告。他不斷返回夢中,不斷返回牢/房,夢境與現實交織,他逐漸分辨不清,也許這裡才是夢境,那邊才是現實。他決定從“夢境”中的竊竊私/語獲得啟示,阻止“現實”中親朋好友的死去,可就在他下定決心之後,被子、床與牆壁開始吵架,争着指責對方的錯誤,随/心/所/欲地亂改劇情。故事就這樣荒誕地推進,鄰居一戶戶死去,他憑借那些竊竊私/語得到的線索,竭盡全力地阻止,回到家中時,卻發現三歲的女兒正在把/玩出現在他書桌上的泥人。他驚恐欲絕,讓女兒将泥人放下,女兒突然露/出一個惡/魔般的、嘴角裂到耳根的笑容,随即松開了手,泥人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這就是阿爾伯特隔壁牢/房的威廉,在入/獄一天之内經曆的事。入/獄不到一天,威廉就選擇了撞牆自/殺,這年輕氣盛的、因頂撞真魂者而入/獄的農夫,就這樣輕易地撞死在牆的夾角裡。他的遺言是“我想起來了,我沒有女兒……”
“這附近應該是主腦的所在地?或欺詐師的哪個思維實驗室?又或是兩者其實是一回事——假如本尊有機會,也不會放過一個主腦。”阿爾伯特冷靜地作出判斷。他也飽受幻覺與瘋狂侵擾,這附近所有瘋/子、将瘋與半瘋之人的幻覺,都同時地在他腦中呈現,否則他也無法得知威廉的死因,在外人看來,那不過是一個時不時尖/叫、斷斷續續睡眠、一覺睡醒就去撞牆自/殺的神/經病……而與此同時,他比所有人都多出一個幻覺,準确來說,是一個誘/惑。
空氣裡全都是湧動的情緒能量和瘋狂的思維浪潮,以及煽/動人心的無聲旋律。正常人置身其中,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瘋/子,而且感知越高,瘋得越快——歸根結底,敏銳的感知可以讓人們洞見世界的真/實,而這裡的真/實正是瘋狂。獄/卒、守衛和監獄主管之所以不受困擾,是因為他們是真魂者,大腦裡栖息着奪心魔蝌蚪的緣故。隻要阿爾伯特願意放開自己對奪心魔蝌蚪的壓/制,自願擁/抱奪心魔蝌蚪的意志,自然可以遠離這些瘋狂。為了掙脫壓/制,奪心魔蝌蚪開始在阿爾伯特腦中折騰,或甜言蜜語,或大肆掙紮,增加雙方的痛苦……隻盼他一時脆弱,便會屈服。
由于奪心魔蝌蚪已經失去利/用價值的緣故,阿爾伯特給出的回報,是一隻空洞/洞的眼眶,與被踩死在地闆上的蟲子。“詛咒之影”巴裡·布朗從欺詐師口/中得知此事,不由大為震撼,實在忍不住跑到監獄裡來參觀,果然看到了那隻空洞的、血/淋/淋的眼洞,不由有些歎為觀止,感慨那路易斯·科蒂實在是難得一見的狠人。阿爾伯特倒不是特别介意。他坐在床/上打量布朗,沉吟片刻開了口,言辭溫和,态度優雅,詢問對方是否能提/供酒精、紗布之類醫/療用/具。雖然這具身/體是有窮,但這傷口有點大,環境也有點髒,一不小心感染了就不好了。
“要是早知道你拒絕了奪心魔蝌蚪,我不會将你安排在這裡。”欺詐師的幻影适時出現,态度誠懇地道歉,“很抱歉對你造成了困擾。”
“無妨。”阿爾伯特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更傾向于這是欺詐師的觀察實驗,觀察他在瀕臨瘋狂之時是否會屈服,觀察在他心中“阿爾伯特”這一存在究竟有多重要,觀察他是否會為了一時安甯心生放棄,願意将這新生的“阿爾伯特”拱手讓給未來那隻主腦一聲令下就會破體而出的奪心魔……他此刻既然願意出現,想必這個實驗已經有結論了。
“作為我的歉意,你的新房間已經準備好了。”果不其然,欺詐師的幻影說道,“在此之前,我順便問一句……在你的記憶裡,有命運和堡壘關于潛入這裡的其他計劃麼?”
阿爾伯特想了想,“除了我本人之外,我不知道其他的計劃。”他回答道。
沒有撒謊。欺詐師的幻影點點頭:“好的,我明白了。”他的語氣多了一絲愉悅,“接下來的兩天,有一場戲需要你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