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11第九章
“怎麼，芙蕾雅不喜歡教學麼？”米哈伊爾聞言笑道。這位外貌年輕、目光卻蒼老平靜的格物研究所所長提出問題，卻也并不期待回答，隻是自顧自說道：“其實我也不喜歡。一切與唯一之主在上，有些時候，我是真想把我的知識直接塞/進那些……冥頑不靈的石頭腦袋瓜裡，但我不能這麼做，除非我想要把他們變成容器。唉，不管再如何艱難，我們都必須重視教育啊！教育和開拓，前者為未來的希望，後者為當下的存續。這就是我們最重要的兩件事了。”
“我本以為在這裡，石頭腦袋瓜會少一些。”李/明夜笑着說道。不論是她還是唐正、阿斯特羅，都對希望之城湊出足足七個聖者的手段非常眼饞。“畢竟你們有繼承了黃金時代技術的醫/療所，能對受/精卵施加一些積極的影響……要知道在我們那兒，指望先天胎兒中能出一個有煉體或格物天賦的孩子，那幾率就跟撞大運差不多。”
保羅聽到便湊過來：“這正是我的工作方向之一。”這位醫/療所所長說道。他無奈地聳聳肩：“我可以剔除遺傳病、先天缺陷和緻病基因，可以添加一些有趣的、同時也很有用的片段——我擔保近七十年以來出生于希望之城的所有公/民，其記憶力與專注力都是先天自然胎兒的兩倍以上，更别提他們的各項身/體指标了——但這依然不妨礙親愛的米哈伊爾将他們稱為‘不導電的石頭腦袋’。我能怎麼辦呢？隻希望所長先生看在我勤勤懇懇工作的份上，不要削減醫/療所明年的預算了。”大家都被逗笑了，甚至包括阿尼。他也跟着笑了一下，舉杯飲了一口金黃香醇的蜜酒，又多少有些意猶未盡地補充道：“我有時也會覺得，真正的‘天賦’就好比渾洞粒子，你知道這世上有這個東西，你也知道它就在那裡，你甚至能夠知道它的部分運行方式，但你就是抓不住它。唉，罷啦，反正都是撞大運，質量不行，就隻能數量補啦！”
李/明夜立刻想到希望之城那規模龐大的黑嬰兒工廠，幾乎下意識地，她瞥了警務所所長弗拉迪米爾一眼，然後她就發現，他看起來并不甚在意。看來這件事在希望之城——至少在希望之城的聖者之間并不是什麼大秘密，她心想，卻也沒感到有多意外。
末/世之人的道/德觀念本就不可能跟盛世之人相比，更何況又是視角與生命本質高高在上的聖者，再加上情勢如此，必然不會将“嬰兒養殖工廠”看成一件很重要的事。其實在視資源點凡人如資産牧畜的李/明夜看來，這幫聖者沒有明着将其納入制/度，而是願意像陪孩子過家家一樣，為凡人們營造出一種類似“正常社/會”的氛圍，就已經算是很有人性、至少算是十分尊重凡人感受的決策了……
——這場大型過家家裡唯有一個問題：該如何定義“凡人”。毫無疑問，嬰兒工廠裡那些沒有表露/出足夠天賦的、以及不幸未登記為公/民的嬰兒，是不算“凡人”的。當然，真正經曆過“黃金時代”的長者，必然有着與其他人不同的看法。
“質量，數量……你仿佛不是在說生命，而是在形容工業品。”阿尼不贊同地說道，“即使是在這樣的世界裡，我也仍然認為，有一些領域是我們這些人不該去涉足的……我們還不是神，無法全知，更不全能，不能完全确定每一個行為的後果。我們提前預支了收益，但大自然的債總有一日需要償還。”
從保羅的表情上來看，他似乎想說“又來了”，但最終他隻是聳聳肩：“評議會同意了。”
“默許跟同意還是存在差别的。”阿尼揚起了眉毛。
“那麼，或許時至今日，你已經想出了解決當初困境的方法？”保羅用和緩的語氣發問，盡可能使得自己這句話不像一句诘問。他轉過頭，向四位新同伴解釋道：“七十年/前的事你們可以在公/民廳的檔/案裡查到——當時因為某些緣故，我們的人口跌破新低，登記在冊的公/民僅有7351人，根本無法滿足開拓和生産的需要。為此米哈伊爾不得不用煉金生物和機械造物代替人工，但這些因他而存在的造物無法離開他的力量，能夠用于制成錨點、增幅米哈伊爾力量的材料資源和城外資源地亦有所不足，即使竭澤而漁，也隻能頂用數年，無法長久。人口數量的發展存在滞後性，我們必須盡快提升人口數量，否則不少設施都會在數年内陸續陷入停滞，其中一些設施一旦停滞就無法開啟，這又會造成一系列連/鎖反應。反正要是按照這樣發展下去，我們幾個大概無所謂，但希望之城一定會完蛋。”
七十年/前？李/明夜下意識與靳一夢對視了一眼，從他的目光中，她看出他與自己一樣在意這個時間節點。
如果李/明夜沒猜錯，這大概就是約翰·康納罹難，以及那所謂的“評議會”宣告成/立的時刻，意識聚合/體誕生所造成的意識沖擊讓希望之城瞬間遭受了巨大的損失。她立即用靈魂碎片鍊接了評議會中的信息庫，雖然沒有明文記載，但許多資料從側面印證了她的猜測。不需要任何交流，她知道另外三人也在做一樣的事。
阿尼沉默了片刻，“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她很勉強地說道。雖然因這句話折損了些許心氣和氣勢，但敏銳的聖者仍然不好糊弄。她又揚起了眉毛：“但情況已經改變了。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我們也已經緩過來了，就不該得寸進尺，在罪惡和禁忌的領域裡繼續探索。你那些惡心的手下和肮/髒的生意——”
“行了，阿尼。”康納過來打了個圓場，“我理解你的想法，但如果你有一個想法，那你首先該拿出方案來——你想要解決一個問題，就不能創造另一個問題。評議會不會願意接受因新問題而造成的損失，我們也不該用問題來解決問題。等你有了方案，可以拿來給大家說一說，集思廣益嘛，等方案有了具體的可執行性，就能拿去評議會上議一下了。至于現在，畢竟是我們新同伴的歡迎會，還是别聊希望之城的曆/史了，聊一些他們更感興趣的話題吧。”
其實看你們吵架也挺有/意思的，李/明夜心想。她已經太久沒有純粹看熱鬧的時候了——每次旁人吵架，總會莫名其妙就吵到看熱鬧的她身上來，期待她作為上/位者給出最終判/決。然而下一刻，阿尼的目光就轉了過來……她在心裡暗叫不好，假作倒酒，不易察覺地退了一步，讓唐正站到最前面。唐正瞥了她一眼，又看看其他三人，見其他人都聲色不動，他便似乎也是默認了。
“那麼，就讓我們的新同伴也加入進來吧。”阿尼說道。很顯然，她不願意讓這個話題就這樣結束。“請問你們幾位。一個智慧生物的生命，以及其生命所存在的意義，在你們心中，價值幾何？”
“阿尼……”康納無奈地歎了口氣。阿尼目光炯炯地盯着四人。弗拉迪米爾毫不在意地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米哈伊爾無所謂地聳聳肩，保羅則揚了揚眉，饒有興味地旁觀這一幕。
洶湧暗潮之中，唐正溫和地開口：“這個問題隻有兩個答/案——無價之寶，或一文不值。這兩個答/案其實是一個意思：定價就是物化的過程，唯有物化的‘東西’，才能用價值來衡量。當你用價值來衡量生命的時候，它就已經一文不值了。”
不愧是真武堂出身，真是好一拳太極，李/明夜在心中暗想。事實證明唐正不愛管事純粹是個人愛好問題，他真要打起官腔來，比阿斯特羅也不差嘛……
李/明夜心念電轉的吐槽隻是刹那間的事。唐正更加詳細而又平和地說道：“在數學中，一個無窮并不能跟另外一個無窮、或是一百個無窮相比較，在你的問題中也是一樣的道理。一名知識淵博的格物學者和一名普普通通的産業工/人，他們的性命孰輕孰重？如果一定要犧牲其中一個，該如何選擇？我想大部分人都會選擇讓格物學者活下來。好，現在格物學者赢了一輪，那讓我們接着進入下一輪。這名格物學者和一百名産業工/人呢？一名格物學者和一名醫/療師呢？隻要無窮無盡地比下去，不論是格物學者、産業工/人和醫/療師，都有輸的一天。在這些比較之中，生命本身無足輕重，起到比較作用的僅是他們的‘價值’……”
呃，等等，這個語氣真是耳熟……李/明夜迅速用原力·控心戳了一下阿斯特羅，後者默許了，下一刻果不其然，她聽見了他心中一模一樣的自語。就知道是你，她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唐正——準确來說，是阿斯特羅的話術輸出還在繼續：“我想，我們很快就能從這一系列的比較中得出一個結論：在這些選擇中，不論是做選擇的人還是被選擇的人，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這些選擇本身，也就是逼/迫我們去做選擇的那些‘存在’。隻要還在被/迫做選擇，我們，以及被選擇的人，就都是輸家，因此我們應該一起去對抗共同的敵人——為了有朝一日，我們不再被/迫選擇必須要犧牲誰。我相信諸位一直都在為此付出努力，不是嗎？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繼續争執呢？”
康納立即接話：“希芙說的正是我想說的。阿尼，我知道你不贊同保羅，但你也不能否認，他為我們帶來了列夫和以利亞。若不是有他們兩個，我們現在恐怕就不能坐在這裡歡迎我們的新同伴，而是正在開拓區裡作戰了。”他微微一笑，舉起酒杯，示意阿尼，“至少，為列夫和以利亞喝一杯吧？”
阿尼望了康納一眼，猶豫片刻，似乎也是屈服了。“好吧。”她也舉起酒杯，“緻列夫與以利亞的付出，以及，歡迎我們的新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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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城的聖者碰頭會，着實是給四位角鬥/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意外印象。這其中包括希望之城過往的秘辛、聖者之間的分歧，以及，康納的老辣。
李/明夜特意去查了一下阿尼的資料。這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長者，在末/世之前，這名女精靈任職于某宗/教機/構，乃是一名虔誠的修士，可想而知，她超凡脫俗的生活，想必不會給她帶來多少庶務方面的曆練。她的性/情中有天真的一面，亦有黃金時代留存下來的遺風，崇敬神明、尊重自然的修士，理所當然會無比憎惡保羅的基因編輯工程和嬰兒工廠。在她看來，這并不僅僅是罪惡，更是亵/渎。
可以想象，在過往的歲月裡，阿尼必然無數次或公開或私下地對保羅發難，要求對方關停基因編輯和嬰兒工廠，而那基因編輯工程與嬰兒工廠之所以到現在仍在運行且規模不小，想必一方面是由于阿尼始終沒有拿出行之有效的替代方案，而希望之城也确實需要大量人口來賭天才、填拓區和補醫/療缺口；另一方面嘛，想必也是由于康納無數次像今天這樣，出來壓/制了阿尼、打了圓場。這樣乍一聽起來，托馬斯·康納，這位希望之城軍務部部/長以及最高領/袖、位格最高者，似乎是個好說話的、希望同/僚能夠和睦相處并為此深感苦惱的老好人，但四名角鬥/士都從今日的談話中注意到了一點——如今的希望之城中，另外兩名聖者以利亞與列夫，正是保羅基因編輯與嬰兒工廠的産物。
而這兩名聖者，如今歸屬于軍務部。當然，他們必須要在必要時協助格物所做一些科研工作，不過這是希望之城所有有窮及以上高位格者的義務，乃是繼承自黃金時代的法/律明文規定。康納本人在格物所中都有一間實驗室。
李/明夜相信，保羅必然更希望這兩名因他而生的聖者加入格物所或醫/療所。要知道，嬰兒工廠和基因編輯工程，于保羅而言并不完全是“百萬槽工衣食所系”的問題。跟手無縛雞之力的俗世官僚不同，作為一名聖者，保羅的權力實際上并不完全來自于那所謂的“百萬槽工”，而是他個人的知識、實力和位格，因此真正能增強他權力的方式就是提高他的實力，若是他自己實在升不上去，那手下多兩名實力高強且聽話的聖者，也是增幅他個人/權力的一種方式。在這兩名聖者的歸屬問題上，作為基因工程和嬰兒工廠的幕後主人，保羅無疑是具備某種優勢的，但他們最終加入了軍務部，歸屬于康納麾下。
——值得一提的是，有權以執/法名義徹底取/締嬰兒工廠的弗拉迪米爾也是康納麾下，但就連阿尼今日的發難對象也并非是懈怠縱容的警務所所長，而是直接面向保羅。這其中發生的一切，不得不說，着實有些耐人尋味。
事實證明看人不能隻看表面，若是隻看表面，唐正可是個絕色美/女。反正事到如今，罵名和苦力活兒全由保羅個人背了，好處卻大部分是希望之城和康納得了，事實已經如此明顯，哪怕用屁/股想，也會知道康納絕不可能是個人畜無害、和藹可親的老好人。實際上在李/明夜眼中，康納這陰狠老辣、左右逢源的笑面虎作風，活脫脫是個位格更高一些的阿斯特羅……當然阿斯特羅本人是反/對的，他覺得自己更帥一些。
“照照鏡子，部/長。”李/明夜聞言撇撇嘴，“你現在用的已經不是那張臉了……就算你指的是那張臉，以我個人審美來看，你們兩個其實差不多。”
“好吧……我尊重你的品味。”阿斯特羅不置可否。他的語氣很誠懇，但他顯然是在陰陽怪氣。
“反正詹姆比你們加起來還帥一千倍。”李/明夜說完轉頭看了看正在刷牙準備睡覺的靳一夢。陌生的臉容與身形下，仍是她無比熟悉的那個人，光耀而又鋒利的能量波動與靈魂光輝，被束縛在凡人形影裡的極光、電網、海嘯與山崩。他就像陽光下的冰山一樣，僅僅是綻放出的些許力量，都是無比的璀璨和宏偉。她放縱自己欣賞了一秒，又說起了正事：“所以，位格稍低一些的康納先生，你對希望之城的政局有什麼建議嗎？”
“唔，我嗎？其實我不建議我們在這次曆練中參與政/治。”阿斯特羅說道，“希望之城的規模比較小，利益點也比較集中，到了高層面上，更是難以分化。這幾名聖者之間确實存在一定的分歧，但其實并沒有什麼太大的沖/突，康納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确保控/制權和執行力的必要手段罷了。你認真觀察他們，會發現他們的共同利益是大于個人利益的，這使得我們如果想/做一些什麼，餘地将會相當有限，實施起來也非常困難。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時間太短。”
“初次探索不宜過于激進。”唐正也說道，“我們不僅沒有任何詳實的往期資料與後勤支持，希望之城的規模也太小，假如事态失控——比如我與康納全力交手，那麼這座城市頃刻間就會覆/滅。到時候就得不償失了。”他頓了頓，歎了口氣：“至少我不希望交上去的是這樣的一份報告。”
“話雖如此，但即使是從報告來考慮，天/網也是一樣要探的。”阿斯特羅提醒道。這雖是他的私心，卻也是實話。“否則就相當于探索度少一半。上面費心把我們送進來，要的肯定不是這樣一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