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開拓團工/人的呼吸系統都接受過義體化改造,麻/醉氣體用處不大吧。”李/明夜說道。要知道毒氣可是地/下作業的常客了,因此呼吸系統改造算是開拓團最常見的義體改造項目之一,一些開拓團甚至對該項目有補貼。“這幫人拿對付其他庇護所的習慣來對付希望之城的人?”她又想了想,“也可能是固定程序。”
“看樣子确實是。”靳一夢笑道。隻要沒有摧毀虹之玉,分/身被麻倒就并不影響他的力量延伸——于施術者而言,分/身可以是一個強度不大的錨點,也可以是施法的容器和媒介。他們存在,他的耳目就在,他可以随時讓他們醒來,也不介意他們此時繼續沉睡。“哎呀呀,才倒了十七個,總共七百來号人呢,看那鐵皮人給愁的……”他停了一會兒,又笑了:“呦,有人想造/反。”
“你們到了?”李/明夜問道。
“還沒。”
“那現在就造/反有點早了,也并非明智之舉。”李/明夜笑道。他們的計劃中本就有讓靳一夢用分/身裡應外合這一步,隻不過,這一步最好還是等運輸船到了基/地再說。
“你好像很喜歡别人造/反。”唐正說道。
“那是,你這種貴/族老/爺不喜歡,但老/子最喜歡造/反了,自己造/反别人造/反都高興。”靳一夢略一停頓,又笑:“這我得爬起來了,給他們出出主意,這時候造/反不太合适。雖然在船裡機器人不能用啥重武/器,但地/下有炮台啊,船也純遙控的,連個方向盤都沒有……”
阿斯特羅聽到這裡,便問道:“那麼,一切繼續按計劃進行?”
靳一夢颔首:“一切按計劃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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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沒于深水之下的、重逾千鈞的閘門緩慢地開啟,放出小山般宏偉的巨艦,随即又緩慢合攏。那深邃如直通地心的無底深淵就這樣閉合,水底的世界又被抹平,仍是漆黑一片。隻是渾濁激蕩,砂石水流紛紛揚揚,混亂不堪,不複平日的靜谧。
恰如此刻的希望之城。
撤離預案并不簡單,與之相反,它十分複雜。關于拓區暫時斷聯的處理、關于城中生産設備的靜滞、關于城中物資的儲存、關于内外通道的斷開關停、關于城中人口的安置、關于事後該如何抹平撤離的痕迹……紛紛擾擾,千頭萬緒。阿尼正焦頭爛額時,忽然從幾乎同時送達的數百條彙報請示中發現了異樣:有下屬彙報,康納将部分事務轉由她處理,因此需要她來批示。
也許他是去處理評議會了,阿尼心想,畢竟想要妥善地容納和帶走一個意識聚合/體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皺皺眉,接下了驟然暴增的工作量。
阿尼對預案的整個流程都很熟悉,而這些工作對一名聖者的腦力而言也不算什麼負擔,隻是有些擔心康納,畢竟評議會的處理也是這次撤離的重要難點。她一邊處理工作,一邊放開意識,在城中尋找康納,卻意外地發現,不僅沒有找到他人,更沒有在評議會附近找到他留下的痕迹和能量波動。按照常理來說,一名聖者不加掩飾的路過,會在世界的靈能層中留下十分明顯的浮遊能量印記,肉/眼凡胎的凡人無法捕捉,但在修行者眼中卻一目了然,就好像洞悉白紙上顯眼的墨迹。
康納?阿尼便用靈魂碎片呼喚他。她想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卻意外地發現,屬于康納的那份靈魂碎片沒有任何回應。它是如此的沉默,就好像一截死去的斷肢,被其主人棄置于此,完全抛棄了它與本體的聯/系。
——托馬斯·康納的身/體、力量和自我認知源于約翰·康納,但他的靈魂卻不同,他的這一部分,源于七十年/前那場儀式彙聚的、足以形成一個意識聚合/體的強靈類能量。正因為此,雖然他在評議會中擁有堪比約翰·康納的“權限”,也唯有他能夠憑借兩個自我之間的聯/系與差異做到無害地容納評議會,卻也是同其他人一樣,要将自己的部分靈魂分割出來放入聚合/體之中,而後才能使用這部分“權限”。就好像作為主人,人們可以合法地抄起一台電腦直接将其搬走,但若是要使用這台電腦,卻也一樣要遵循規則、開機登錄用戶賬号一樣。
“康納?”阿尼詫異地低呼出聲。他想/做什麼?難道那片靈魂碎片的存在會影響他容納評議會?可他在昔日定下預案時卻沒有絲毫提及。不知為何,她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預感——有大事将要發生。
秋風未動蟬先覺,這是一名老牌聖者對世界變化的敏銳感知。身/體中躁動的靈能浮湧不定,就如一個沉悶陰森的夏日午後,隻等那第一聲撕/破烏雲的雷鳴。
阿尼決定親自找到他。她離開了辦公室。或許是那莫名預感的牽引,她的目的在第一個地點就達成了。
——那是康納的房間。房門緊鎖,室内安寂,門内門外完全隔斷,即使從“術”的層面都完全無法滲透,好似兩個不同的世界。阿尼皺了皺眉,伸手敲門。她知道康納能察覺。
片刻後,門内世界裂開一絲縫隙,傳出一聲輕歎:“阿尼。”
“你……”阿尼話頭一頓。康納的聲音很平靜,卻莫名令她有種驚心動魄之感。她稍一猶豫,話鋒一轉:“需要幫忙嗎?”
長久的沉默。終于,門内說道:“做好你的工作,就是你唯一能幫我的事了。”
“我還能陪你說說話。”阿尼說道,“你怎麼了?”
“我啊?”康納忽然笑了一聲,“我在看我的房間。”
“你的房間?”阿尼有些迷惑。康納的房間一直都是直白樸素的制式風格,直到最近裝修熱潮興起,他好像才對自己個人空間的陳設稍微上了點心,據說他悄悄倒騰了許久。其他人對他的裝修心生好奇,提出參觀,都被他嚴詞拒絕了,稱自己還有一些陳設沒有選好,等徹底完工再說。她便說道:“你終于裝修好了嗎?”
“是啊,終于裝修好了。”康納的嗓音很柔和,“這對我來說有點困難。你也知道,舊時代的時候,我還沒有誕生,所以我必須先搞清楚那些影片中的裝修風格和器/具都有什麼用處,我會不會喜歡。煉器對我來說不難,但我好像一直找不到最合适的,所以翻來覆去折騰了好久……直到剛才,終于完工了。”他頓了頓,低笑一聲,“都到這時候了,再不完工也來不及了。”
阿尼越發心驚肉跳。她放柔聲音,輕聲說道:“既然這樣,你不請我進去看看嗎?你答應過我的,康納。”
“康納……”康納低聲重複這個名字,又是半晌無言。就在阿尼抑制不住地想要再次開口之前,他終于又說話了,隻是換了個話題:“你很久沒跟我聊你的信/仰了。”
“确實很久了——因為我已經不信很久了。”阿尼輕聲說道。其實嚴格來說,她從未跟托馬斯·康納讨論過她的信/仰,真正同她讨論信/仰的是約翰·康納。後來她親眼目睹自己供職的教/堂倒塌,信奉的神明雕像破碎,那一刻,就好像某種枷鎖被打破,她相信了黃金時代廣為流傳的“神明已死”之說。當心中的神明倒地死去,重新站起的是她自己,她為自己樹立戒/律,為自己錨定價值。她因此成了聖者。“但我的宗/教知識還在。你想聽我布道麼?”
“跟我說說主神和從神吧。我記得創世神尼德霍格是獨一無二的,其餘所有神明都是祂的從神,比如你信奉的農神巴爾。那麼,農神巴爾有從神麼?”
“有啊。農神的從神有四位,第一位是枯榮之神魔苟斯……”
“枯榮之神?”康納的語氣有些好奇,“在我印象裡,這位神靈似乎被稱為‘衰敗之神’和‘腐/敗之神’。”
“這是一種蔑稱。我早就說過,你們這些大兵該少玩點兒遊戲,遊戲對宗/教的解讀是很片面也很狹隘的!那些廠商隻知道肆無忌憚地搞噱頭,就該狠狠告他們幾次。”阿尼哼了一聲,才說道:“腐/敗是新生的一部分。當作物枯萎,腐/敗成泥,才能滋養沃/土,孕育新生。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是農神的權/柄,亦是祂的威能。人呱呱墜地,蓬勃生長,一如作物的春夏,人長成生育,油盡燈枯,一如作物的秋冬。農神栽培的不僅是植物,更是每個人的一生,在人的一生中,甘霖和陽光、風雨和雷電、衰老和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自然。因此枯榮之神也是農神的從神,因為祂诠釋了祂的部分威能,代行祂的部分/權/柄。繁榮終将枯萎,枯萎孕育繁榮。”
“很有哲理的解讀。所以我一直就覺得,宗/教歸根結底是一種哲學,是凡人解釋世界運行的方式。”康納笑道,“再接下來,是不是該到你了。”
“從古代文獻還原的資料上來看,應該是這樣。”阿尼也笑了一下。尼德霍格的從神是農神巴爾,農神巴爾的從神是枯榮之神魔苟斯,而枯榮之神魔苟斯,自然也有自己的侍奉。從古籍資料還原出的信息裡,侍奉枯榮之神這種等級之神祇的存在被稱為“天使”或“持神谕者”,他們侍奉神明,傳播神的意志,享有神的部分力量,或身為容器,撒播神的光輝,展示神的權能。古籍中對天使和持神谕者們的力量展現有十分清晰的描述,因此修行者和曆/史學家們可以很輕/松地确定他們的真/實境界,隻不過……“假如教宗還在的話,我倒是可以受封天使,但你應該不行,你一直沒有加入戰神教/會。你隻是聖者。”
“受封天使?”康納輕輕笑了一聲,“不是巴爾或魔苟斯封,而是農神教宗封麼?”
阿尼歎了口氣:“神明已死,你知道的。這隻是一個宗/教意義上的頭銜而已,不像遠古了。”遠古時受封天使或受封成神,可跟現在不一樣——那是真正的拔擢。
“是啊,神明已死……”康納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是長久的沉默。終于他又開口:“阿尼,如果你能受封……”他頓了頓,又道:“算了,沒什麼。”
“你想說什麼?”阿尼蓦地又感到了不安,“想說什麼就說,不要扭扭/捏/捏的。”
“沒什麼。我隻是在想啊,尼德霍格,巴爾,魔苟斯,這些神明,我們一直簡單地将祂們統/一稱為神,但其實祂們的位格和力量都是不一樣的,否則就沒有主神和從神的區别了。同為神明,祂們有高下之分,強弱之差,隻是我們沒有達到那個位格——幾千年來都沒有人超越我們當下的位格,所以我們也很難去界定和描述祂們,宗/教學界和修行界也因此缺乏一個權威的解釋。”康納說到這裡,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開口,語氣複雜:“但我現在知道了,我們目前位格的更上一層位格。這個位格的名稱是……法相。”
“康納!”阿尼脫口而出,“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發生什麼事了?”
“叫我托馬斯吧。”康納說道,“這才是我的名字,我給自己取的名字。以後……希望下次見面時,我能夠告訴你,我仍是叫這個名字。”
阿尼心中的不安已經達到頂點。她隐隐有種預感:劇變的時刻即将到來,而她沒能阻止。她撲向那扇門,掌心彙聚光華,凝成一把巨斧,重重劈下——這一擊即使足以摧毀小半個軍部大廈,但那扇門巍然不動,将所有力道吃了進去,瞬間消弭于無形。最後,那光芒化成的巨斧隻是落在了門上,就好像人們把随便一樣東西輕輕放到桌上一樣,激不起半點動/蕩的漣漪。
“這樣敲門嗎?”康納發出一聲輕笑,“以後脾氣不要這麼差了。”
“托馬斯·康納,你給我開門!”阿尼又是一斧劈了下去,仍是無用功,這令她惶恐不安,近乎于憤怒。“你到底想幹什麼?你遇到什麼事了?”
康納沒有再理她,隻是自顧自說道:“我有時真羨慕他。”
阿尼這次凝聚出了兩把光斧。她整個人煥發出光芒,眼眸變作純粹的光/明,如同兩輪太陽。她的肌膚好像流動的黃金,發/絲鼓蕩璀璨猶如揮發的白銀,她整個人都在光化。這是她蓬勃至極的力量,如此的澎湃,幾乎要突破肉/身的桎梏,形成屬于自己的法相。在這個形态之下,她可以讓所有人充滿勇氣,為至暗的地底帶來光/明,不到一秒踏遍希望之城的每一寸土地,融化最堅/硬的金屬。但她仍然打不破那扇門。
她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堅持不懈,但康納恍若未覺,隻是平靜地傾訴着。他的聲音是那樣的低沉,又是那樣的清晰,萦繞耳畔,直入心靈。
“我記得一切。我記得晴朗的白天,記得漂亮的夜空,記得第一座太空堡壘升空時的舉國歡慶,記得那天學校雖然沒有放假,但老/師播放了直播新聞,跟我們一起倒數。我記得中學畢業舞會,我穿着媽媽挑選的正裝,拿着爸爸買的一盒花,邀請心儀的女同學跳舞……很遺憾,我被她拒絕了,但另一名女同學站了出來,她邀請了我。我很感謝她,她讓我沒那麼尴尬。那天是我第一次親/吻女孩子。”
“我記得爸爸,記得媽媽,記得爺爺會做很好吃的蜂蜜烤肉,外公家有個很大的泳池,每當我們去他家過周末,他總會提前清洗泳池,放上一整池的水,并準備好我最愛的充氣滑梯。我記得我的每一個朋友,記得他們跟我打球,記得他們跟我的每一局桌遊,記得其中哪個經常耍賴。後來我當兵了,發的軍服質量不好,很容易破,是我同寝的戰友悄悄發了我一個網址,告訴我在這個店自己買一套,看起來跟發的沒有區别,其實質量好十倍。我記得入伍時我其實是技術兵種,本來我該去開/戰機的,是第一次體能測試發掘出了我的天賦,于是我的長官找我談話,要求我轉崗。呵呵,我那時什麼都不懂,隻知道轉崗後工/資比原來高好多,有的是錢跟女朋友出去玩,所以立馬就同意了。”
“但我也記得,他們叫我‘約翰’。”
“我記得這一切,但這一切并不是我的經曆。從我一誕生,我就高高在上,我是聖者,俯視所有凡人,他們見到我時,恭敬地低下頭,叫我‘大人’。他們每一個都獨一無二,卻又是那麼的相似,面目模糊,就像螺絲釘那樣平凡又普通,去掉一個,還有無數個可以替換。這兩天中,無數次的,我問自己,真要為了他們付出一切,去賭一個我看不清的未來?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那些屬于約翰的記憶,就開始侵擾我的内心……”
“我喜歡那個世界,他記憶中的世界。那是他奮戰的理由,也會成為我的。”
“所以,我最終還是決定這樣做。”
“當下定決心之後,我又很羨慕約翰……如果那一切并不僅僅是記憶,而是真正屬于我的經曆,那麼今日的我,或許就不會有這樣煎熬和掙紮。”
“還是,有點怕啊……”
這一句後,終至絕響。那留出的一絲空隙徹底閉合,嚴絲合縫,再無半點聲息。阿尼茫然又困惑地盯着那扇門,她的目光中隐有恐懼。房門沉寂無聲,門後的世界空無一物,隻是沉默。
等等,好像……
阿尼霍然擡首,純粹由光芒構成的雙目穿透物質世界裡安靜的表象,直接看到了洶湧不定的混沌真/實。她看到某種極其龐大、難以形容之物,于命運的波濤洪流中驟然拔起,轟轟烈烈,頃刻間遮天蔽日,覆蓋她目之所及的一切。
門後那個世界像是發生了一場安靜的核爆,無比的宏偉卻又是純粹的靜谧。從物質現實到混沌靈能,從肉/眼可見的術和法,到她曾拼盡全力亦無法看清的命與運。她無法看清的東西,因它的光輝照耀,變得能看清了;她原本看得清的東西,因它的光芒照耀,變得模糊了。那樣純粹的偉大,具備比恒星更加沉重的分量,僅僅是輻射/出的引力,就足以定義虛假,同時也能否定真/實。就像把氧變成固體,又把鐵變成氣。
整個希望之城都在它的光芒下,亦在它的陰影裡。阿尼曾以為自己足夠強大,此刻才發現,自己仍然渺小如蝼蟻。她茫然地擡起頭,窮盡所有感知,終于在思想的邊界、靈能的盡頭,窺見了宏偉到難以辨别的、龐大又模糊的形影。那是……
“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