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魯格渾身僵硬,一句話都不敢說,至于趴在沙發上的布萊克,則是渾身毛都炸了。明明她仍是輕聲細語,就連說話對象都不是他,但他卻感覺比剛才挨揍時更加恐懼。在她是“女主人”而非“母親”時,他從未在她身上感受到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壓/迫感。就好像命運懸而未決,全在她一念之間,而她……她喜怒不定,亦無從窺/探。那張溫柔美麗的笑臉平靜得無懈可擊,令人不知下一刻是天堂,還是地獄。
李/明夜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布萊克的頭,片刻後,輕輕笑了一聲。猶如石子打破平/滑緊繃的水面,氣氛莫名松快了不少,至少克魯格終于敢呼吸了。
“下次想騙我的時候,嘗試直接騙我,而不是試圖誤導我。你至少要有直接欺/騙我的勇氣,然後才能談其他,懂了嗎?”李/明夜語氣溫和地說道,“說話做事,都要有底氣,千萬不能心虛,心虛的人幹不成任何事。”
克魯格不敢說“懂了”,也不敢說“不懂”,半晌後,憋出一句:“我知道了,母親。”
“直接做到,而不是知道。”李/明夜說道。她将布萊克從身上挪開,最後撸了一把軟乎乎的狗耳朵,“好了,布萊克,去你自己房間,變回人形換身衣服,詹姆要找你談談今天的事。至于你……”她忽然止步,低頭凝視克魯格。那是一段意味深長的審視,直到他再度顯得坐立難安,她才開口說道:“我會對你的補習班課程進行一些調整,課程會更難,你的學習強度會更大,但你會有更多的空裕時間,在你的空裕時間裡,去弗蘭克那裡聽從他的安排。不過,晚上還是要回家吃飯,每天飯後向我彙報。”她說完便離開了。
當李/明夜的身影消失于走廊深處之後,克魯格和布萊克才真正放松/下來——他們當然知道自己仍然處于她感知範圍之内,亦知道她隻需一個念頭便能瞬間出現,但她在不在他們跟前,仍是不同的。二人對視一眼,見彼此都松了一口氣,莫名就有些惺惺相惜,内心生出一絲真正的情誼來……因克魯格少有露面之故,在被安排變人之前,他們其實并不算很熟。
“我以前是不怕老媽/的。”布萊克嘀咕道。他一邊口吐人言,一邊用爪子扒拉身上那堆曾是一整套華麗服飾的破布,終于從布縷深處找到了變形怪符/咒。一縷陰影從他身下騰起,化作實體,攫住這枚符/咒。“也不能說不怕,怎麼說呢……反正我不明白别人為啥都怕她。”
“看來你現在明白了。”克魯格說道,“那你怕父親麼?”
“也怕。你他/媽這不廢話嗎,他要剛收拾你一頓你也怕他,哎想到他還得跟我談,我這尾巴就豎不起來。但我對他是那種,就是……反正是不一樣的怕。”布萊克想了想,又道:“老爸不吓人,但老媽吓人。”
“這是敬畏和恐懼的區别。”克魯格做出了相當客觀的總結,“你确實應該好好上課了。”
布萊克從鼻子裡嗤出一聲,從沙發上跳下,抖了抖毛,又伸了個懶腰。“哪像您這麼牛逼,這好學/生就是不一樣哈,跟老媽都敢耍心眼子。不跟你扯了,我得去準備準備,不然一會兒又挨揍。”他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又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剛才為啥會這麼怕,你說老媽會把咱倆怎麼樣呢?頂多也就是繼續當寵物呗,對吧?”
克魯格搖搖頭:“母親和父親都不再需要寵物了。”
“哎呀,他們有的是錢,又不缺咱們這一口飯。”布萊克說完沉默了一會兒,“反正不會把我宰了炖湯吧。”
“當然不會。依照母親之前的想法,若是我們實在無法适應現狀,她會為我們安排贖身,以贖身者的身份安置在組/織之中。”克魯格知道布萊克這是第一次直面“路易斯·科蒂”,因此被李/明夜的那一面給吓到了,遂詳細解釋,也是安撫,“我們如果贖身,不用像其他贖身者一樣工作,她和父親會支付我們的所有賬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說的沒錯,我們最差也就是繼續當寵物。”
布萊克聞言大松一口氣,“我就說老媽不會這麼狠心。”他一下子又有些開心,“老媽還是愛我們的嘛!鬥獸場裡多少人一直苦哈哈掙錢就為了贖身養老,擱咱家呢,嘿,贖身這叫保底。”他說着又想起一事,“咱倆是贖身,那霍拉蒂娅呢?”
“霍拉蒂娅跟我們不一樣,我們可以沒用,但她必須變得有用。在‘寵物’這個定位上,霍拉蒂娅沒有我們的優勢,我們出現得夠早,但她不是。你必須要知道一點:當這次回歸之後,父母認我們為子嗣的消息就會傳出去,接下來會不斷有人以各種方式給他們送寵物、送孩子,或是自己想要成為他們的寵物和孩子。這些人才是霍拉蒂娅真正的競争對手。”克魯格語氣平靜地說道,“所以,她必須變得有用,不論是在‘寵物’方面,還是在‘孩子’方面。”
布萊克聞言“啧”了一聲,“那咱們可得幫她。她哪頂得住那幫人啊?”二人都是靳李的靈魂夥伴,對靳李日常所經受的讨好那真是一清二楚,那叫一個見縫插針、窮追猛打、無孔不入、無處不在。遠有陳柏女秘/書奈奧米·瓊斯巧設監控裝偶遇,近……近那更是多到數不清。但凡他們表露/出哪怕一絲絲傾向與愛好,則必然有人苦心孤詣、精心設計地來投其所好。
在此舉個稍微有些複雜的例子——奧利維雅的下屬不久前才懲處了一名血裔,那名血裔在約克血族中地位很低,不過雜役之流,就連奧利維雅都難得一見,更别提在弗蘭克、李/明夜等人跟前露臉了。然而僅僅是這樣一名雜役身份的仆從,都有人輾轉牽線,收/買結識。
那名被懲處的血裔,工作是在主人出行時為馬車鋪設雜/志報紙之類的閑雜讀物,并在馬車回庫之後将讀物回收,而有人希望其在認真工作之餘,順手夾帶一份雖然并非負責人指定、品類質量卻也說得過去、不至于引起主人不滿的雜/志。這份雜/志主人家可能會看,也可能不會看,有可能看了也并不在意,亦有可能對内容僅僅隻是留下一絲淺薄的印象,但請托之人願意額外提/供一份長期薪水,其金額是博德之門上城區下人平均周薪的十倍。請托人的目的或許隻是希望主人看到特定信息,又或許是想要控/制那名血裔,讓他為其所用,好實行其他圖謀。比如掌控主人的外出行程為自己創造機會,比如以點入面地逐步腐蝕約克血族的仆從團體,以求創造無數機會……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當然,這一切并沒有真正開始,因為這名仆役在拿到第一份額外薪水之後,就欣喜若狂地去賭場和妓院大肆消費,回來之後還向同/僚炫耀,之後在同/僚的追問中硬着頭皮稱自己是得到了主人的賞錢。大家都是雜役,誰不知道誰呀,一個根本沒機會面見主人的雜役,何來賞錢?就算有賞錢,也得是主人吩咐、層層下發、雜役頭領分配、再由小頭領分配……經過一系列流程,才能真正分發到手,怎麼可能在旁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單獨得到這樣一筆錢?此事很快被雜役小頭領得知,而後立即查證,趕緊就處置了,饒是如此,這事兒還是被奧利維雅知曉。最要命的是,這事兒還是被負責家族人資事務的議會成員萊奧托,在飯桌上以分享新聞的态度,笑吟吟廣而告之的,而萊奧托與奧利維雅從來不睦。
本來吸血鬼們不用吃/人飯,諸位議會成員們之所以自發形成每天一起吃晚飯的習慣,一是為了彰顯各自修為(誰更能品鑒美食,就代/表誰的“活血術”修/煉得更加高明),亦是自己有别于低下同類的身份象征;二嘛,是為自己和各重要家族成員培養家族認同感,搞搞團隊建設交流一下感情。長此以往,習慣成了慣例,議會成員、議會成員的重要下屬、家族重要顧問們隻要不太忙,都會出席每日的晚餐會,他們有時會帶上自己賞識倚重的年輕人,将其介紹給大家認識。就連弗蘭克偶爾也會參與。他固定一周現身一次,因此那次晚餐會也被約克血族稱為‘大晚餐會’,大家都很重視。
總之,在這樣一個社交場合,手下丢/了人現了眼,還被向來看不順眼的同/僚當新聞給分享了,自己卻一無所知……可想而知,奧利維雅就算面上不顯,其内心卻是何等的狂怒,好在那次晚餐會并非大晚餐會,否則她真要當場繃不住了。奧利維雅飯後是如何暴跳如雷,以至于連夜召人開/會,并在會後連下十餘條自查整改和制/度修訂,在此姑且不提,反正大家雞飛狗跳折騰了數日,才算将她的指示落實到位。不過可想而知,同類事/件以後勢必以另一種形式上演,手段推陳出新,花樣層出不窮。
不論是命運團隊的成員還是堡壘團隊的成員,大家對“所有外人都是懷着牟利之心處心積慮地接近自己”一事已經非常寬容和習慣了,畢竟誰不是呢?大家都幹了等于大家都沒幹,索性衆生平等,一視同仁,無所吊謂。況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排除萬難處心積慮地成功在他們面前脫穎而出,也算是體現其能力的方式之一,用阿斯特羅的話來說,就是“有能力的人會自己想辦法走到我的面前”——或經由人才選拔機制,或經由其他。因此李/明夜才願意給奈奧米一個機會,在考察了她其他方面的能力之後,把她放到了适合她的崗位。而她這種葷素不忌的态度,對地位并不如克魯格和布萊克穩固的霍拉蒂娅而言,當然是不太妙的。
“我也這樣覺得。”克魯格說道,“我們都得幫她。比起我來,她更加喜歡你,你對她比我更有影響力。所以如果你像我一樣,不想失去這個妹妹,就應該跟我一起督促和教/導她,自己也要以身作則,以免她有樣學樣。”
“好吧。”布萊克嘟囔道。雖多少有些不樂意,卻也認同了克魯格。作為一隻快樂小狗,他頭一次感到責任重大,沉重的同時亦有些新奇。“我盡力吧……我覺得我能行,很早以前我也上過學,而且學得還挺不錯的。”
克魯格挑挑眉,及時鼓勵:“那你比我棒,我從沒有上過學。”他頓了頓,又提醒道:“你該去見父親了。”
“哦對,老爸!”布萊克發出一聲慘叫,一溜煙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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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人會因為某些陰差陽錯的緣由,養成某種習慣,而這些習慣會莫名其妙貫徹始終,假如這樣做的人多了,那麼這種習慣就會變成一種文化。當“習慣”變成“文化”時,會發生一種令人詫異的變化。它具備了某種生命力,會自然生長和變化,會順應事物而作出改變,會因改變而自然傳承。文化這種東西,有人擁護,就有人反/對,有人古闆固/守,亦會有人執意創新。人們開始争執吵嚷,開始大動幹戈,開始血流成河……但假如将每一種文化追根溯源,人們就會驚訝地發現,那些源頭,不過是些簡單至極的“習慣”罷了。它隻是人們黨同伐異的理由,而不是原因。
就好比命運組/織對“吃飯”的堅持。這個組/織是如此喜歡“大家一起吃飯”,以至于《加勒比海盜》中的聆星者教/派形成了“聖餐會”的宗/教習俗,約克血族發展出了“晚餐會”家族文化;在角鬥/士層面,則影響了堡壘阿斯特羅團隊,乃至于大半個堡壘士兵階和全體堡壘奴/隸階……但究其根本,不過是靳李二人初識時,靳一夢閑來無事給李/明夜做了幾頓飯罷了。後來靳李二人吃飯時帶上了文森特,再後來岡恩、陳英華和弗蘭克的加入,使得吃飯隊伍和做飯隊伍都愈加壯/大,大家也逐漸形成了有空就一起吃飯,并在飯桌上交流閑聊的習慣。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命運組/織“一起吃飯”文化的重要創造人,靳一夢在土著時期其實是相當不在意吃飯的。此人連必要的生意飯局都不愛去,大部分時候都是公/司樓下随便找個館子或泡面速食拉倒,更别提自己做飯了。時至今日,局面竟演變成這樣,隻能說是陰差陽錯、莫名其妙了。
書歸正題。今日晚間,餐廳裡的長桌并不如往日熱鬧。陳英華理所當然地缺席;靳一夢仍在書房教育孩子,因此他與布萊克、霍拉蒂娅都暫未入席;阿斯特羅今/晚有宴請,此刻正在隔壁棟宴會廳大擺宴席,廳中燈火輝煌,舞池明星璀璨,總之他與伊恩都缺席;弗蘭克、JS和多米尼克尚在星界,文森特正陷身于一場魔鬼與惡/魔之間的大型戰役,岡恩正在外出冒險,薩德拉去了翠綠閑庭總/部據點做客。此時此刻,餐廳那氣派堂皇的長桌旁,僅坐了李/明夜、克魯格、澤菲爾、海霧、克裡斯、斯/諾,不論是座椅還是桌面,都有偌大空缺。
空缺是常有的事,大家日常都忙,早就習慣了,并不影響席間氣氛。今日的飯桌熱門話題是一片狼藉、正在被仆人們緊鑼密鼓修複的玄關,以及孩子們的教育問題。
在兒童教育問題上,小時候挨過揍的斯/諾和克裡斯認為應該嚴厲管/教,必要時就應該揍,隻是在工具上發生了分歧,一個提議用衣架,另一個提議用樹枝;從小沒挨過揍的、教科書般标準的乖女孩海霧則認為這種方式太過簡單粗/暴,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健康,應該耐心教/導好好講道理;從小沒父母的澤菲爾在被克裡斯再三追問後終于開口,稱應該弄來一兩百個孩子,統/一專人教育,并引入競争,末位淘汰,擇優錄取,即“教育不好就換孩子,完全沒必要費力去揍”;李/明夜聞言白了澤菲爾一眼,神情惆怅地說起了當初教/導“長子”霍拉德時的往事……總體來說,餐桌氣氛還是相當熱烈的。
正在大家熱鬧讨論、開心吃飯的時刻,阿斯特羅忽然走進餐廳。此人衣着正式,裝飾齊全,一身雪青色絲質刺繡長衫,外罩一件魔法袍風格的黑緞披風,典型的深水城大貴/族風格,華麗古典一如從教/堂油壁畫中走下的神仙或國王。他手中還持着一隻高腳銀杯,杯中有半盞殷/紅如血的殘酒,看起來是直接從宴會上幻影移形到了此地。
大家都詫異地打量他。“怎麼了,頭兒?”克裡斯問道。
阿斯特羅神情如常,擺擺手笑道:“不幹/你們的事,繼續吃吧。”他注意到手中的酒杯,拿起一飲而盡,随手擱在一旁的櫃子上,“路易斯,幫我個忙,陪我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