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蘭最後記憶,是尼森打開裝着邪異眼球盒子,對準他被強行撐開的眼睛。
之後,他的意識成了一張白紙,被随意潑灑成破碎的畫面。
早已忘記的過去時光,刻骨難忘的曾經場景,幻想過的白日夢,毫無意義的扭曲畫面,一個個片段閃進又閃出,從眼前漂浮而過。
最後一個畫面裡,翻滾着的黑紅泥漿越來越近,帶着緻命威脅,他的意識拼命自救,終于沖破迷陣。
然而還是來不及了。
他看到了散發着珠光漂浮的自己,他看到了自己的靈魂。
腳下是翻滾的岩漿,縱橫的溝壑,不遠處是升騰的濃煙遮天蔽日。
死神就在他一米開外的地方。
黑袍,鐮刀,讓衆生伏倒的威壓,一切都和典籍中諱莫如深的神秘存在對得上。
埃蘭從未想過自己一生的終點是一間囚室,荒唐的感覺讓他想笑。
他也從未想過自己死後會來到地獄。
轉念之間,他又覺得這不奇怪。
是他缺乏必要的警覺,連累了不知多少兄弟,斷送了騎士團數百年的榮譽,來到地獄是他應受的懲罰。
埃蘭看了看對面的死神,一團霧遮住了臉孔,視線的位置落在左手握着的一張卷軸上,卷軸很長,快要拖到地面。
另一隻手托舉着,上面輕輕浮着一顆植物,連根帶葉,小小的花朵含苞待放。
死神的鐮刀沒手拿,随意挂在一側肩上,弧形的刀鋒泛着鋒利的冷光。
寬松的墨黑長袍全然沒有陰影,又仿佛全是由陰影組成,一隻黑靴從袍下露出,正踩着一團掙紮着的肉泥。
埃蘭隻看了那東西一眼就覺得惡心無比,視覺的殘影讓他聯想到一隻被剝了皮、剁了肉又粘在一起的巨大老鼠。
死神沒有理他,隻一心看手上的卷軸。上寫的是什麼?他的罪行?
想到接連兩次被判決,埃蘭心痛又無奈。這一次,他隻能心甘情願的認了。
埃蘭又把最後看到的畫面仔細一一回憶,怕過一會兒自己徹底忘記了,有些畫面呈現的東西,他還沒弄明白。
除去過去的記憶,無意義畫面,剩下的畫面碎片和米耀有關。
米耀來囚塔救他,還在塔頂用重劍開了個洞,最後和他一起遇到了巨大的怪物。
這些碎片越來越完整清晰,埃蘭想了想,告訴自己,這應該是他的幻想,裁判團編不出這樣的故事。
原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居然這麼渴望一份救贖?
他再一次,掩面自嘲。
死神還是沒擡頭,看着手裡的契約,十分納悶。
這份契約居然生效了?這真是百年難遇,千載難逢,不,前無古人呐。
瞧瞧這苛刻的第一個條件:一塵不染的靈魂。
原本清潔的靈魂本就極其稀有,這還不算。
想想看,能接觸這個世界的黑暗面,找到卷軸,染了。
如果知道了這份契約的好處再簽訂,野心吞天,染了。
如果被知道好處的人騙着簽了,愚蠢的棋子,染了。
……
這還沒完,第二條,要有幽靈發自内心地祈求契約者獲得永生,點燃契約蠟燭。
這可就怪了——
此刻,看着契約條件的死神正收起氣息,開着分身,在囚塔聽牆角。
四個女巫幽靈坐在一起,仰望着頭頂開的破洞,黎明的星星漏了幾顆進來。
數百年間被困在囚塔的幽靈極多,她們幾個也是頭一次認識。
之前不少聚集在塔頂的幽靈在感受到死神的氣息後紛紛撒腿飄了,隻有她們幾個實在放心不下,又返了回來。
“這麼說埃蘭大人沒死吧。你們看,他從洞裡跑了。”個子最高的幽靈說。
“肯定是。我們還以為他死了,還點了蠟燭,哎呀呀。”長發披散到地上的幽靈慚愧地把臉埋到腿上。
“你們也認識他?我是說,你們也被埃蘭大人救過?”戴着尖尖女巫帽的幽靈問。
她們叽叽喳喳地聊天,死神過濾掉無關緊要的閑扯,大緻明白了幾個關鍵點。
她們都來自普羅泰行省,被當做女巫,都被契約者救過,之後輾轉到了王都,再次被捉住,死在了囚塔,再也沒有出去過。
怪不得希望他的契約者能永生,死神表示能理解,就要離開。
“你們是為什麼被抓的?”高挑的幽靈說,“我先說,我丈夫打我,我還手的時候他撞在桌角自己斷氣了,結果我就成了女巫了。哈哈哈。”說完她獨個幹巴巴地笑了。
死神走了一半又留下來,收集第一千萬零一種死法的念頭又冒了出來,這個記錄好多年沒死神打破了。
“我麼,一天晚上去朋友家裡,玩得開心,過了午夜才回家。有人說,那是女巫的集會,更有人在我的床上發現了這頂我從沒見過的帽子。”
幽靈指了指自己的帽子,帽子很大,造型浮誇。
長發幽靈說:“之前我煮飯很難吃,他們說我是女巫,要害人;後來我一心一意學習做飯,進步特别快,他們又說我是女巫,放了迷惑味覺的藥水;再後來我就被抓了。”
死神等了等,見最後一個瘦瘦小小的幽靈隻搖頭不說話,便離開了。
死神看了看其他條件,對契約的達成再無疑問,變出筆,在卷軸的末尾刷刷簽上自己的真名。
埃蘭察覺死神終于擡起眼睛看向自己,隻聽他平緩地說:“能做什麼,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卷軸上都寫清楚了。”
條款他就不讀了,他半夜過來,等得天都快亮了,還讀什麼條款!
埃蘭萬沒想到,死神的語氣竟然這麼平易近人。
他努力把自己從回憶和思緒裡抽出來,準備接受眼前的一切。
就算已經死了,他心頭沉甸甸的擔子并未放下,隻要能贖罪,什麼代價都可以。
死神繼續道:“回憶一個盒子出來,巴掌大小最好。”
說完開始用一隻手别别扭扭地把卷軸卷起來。
嗯?什麼?
死神畢竟是死神,他隻是個小靈魂,不敢公然違抗命令。
埃蘭馬上想到裝騎士團徽章的小盒子,這是他成為守護騎士的時候,上一任大團長親自給他的。
想象完畢,一個潔白的,繪制着盾牌紋樣的小盒子飄在他面前。
“你好,我,我是想問,要這個做什麼?”
“當然是裝巫妖最重要的東西。”死神沒手接盒子,便讓盒子飄回袍子的口袋裡。
之後死神挺了挺身子,讓自己看着嚴肅一些:“不過,盒子要放在我這裡,契約者。”
巫妖?契約?
埃蘭好像又從夢裡醒了一次。
“你是說,我簽了這份契約,成了不死的巫妖?”
埃蘭知道巫妖是什麼:邪惡的不死的巫師,很少出現在衆人視野,一出現,就是慘案。據說他們的靈魂有一點放在命匣裡。命匣在,永遠死不了。
他早就覺得那個卷軸有些眼熟,上面的掌印更眼熟了,當下頓悟,卷軸是尼森帶來的,按下掌印也是拜其所為。
死神不想多說,條款解釋起來就沒完了,他敷衍點頭,随後一抖肩膀,鐮刀順勢滑下,铮一聲,刀背整個嵌進地裡,隻露出刀柄,将将擦着大老鼠的頭部。
大老鼠受到驚吓,瞬間安靜,縮成一團。
“吐出來,把他的骨頭都吐出來,動作快點。”說着又踩了一腳,“什麼都吃隻會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