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瑞阿斯蹲在地上，雙手揮舞着大蒲扇，往結界邊緣的煉金爐裡送風。

他的求救信發出去快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來，他提心吊膽，為了不讓尼森在巡查時認出自己，常常對着爐火扇風，往臉上鋪灰。

聽到不敢相信的熟悉聲音，他轉回頭，看見的卻是個滿臉纏着繃帶的煉金術士，大為疑惑。

埃蘭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兩團幽藍的火光透過繃帶點亮，灰頭土臉的年輕人恍然大悟，嘴巴緩緩張成哦型，再下一秒，眼裡泛出淚花，好像在無聲哀求——

救命！

埃蘭點頭，他正在想辦法。

得知允許互相拜訪交流後，埃蘭稍微安下心來，怪不得一路上沒遇到什麼阻礙。

眼下這個橙色半透明空間有普通卧室大小，是最小的那類峰格，被各種器皿材料塞得滿滿當當，隻有中間一小塊地方空着。

把空間包裹住的是正六邊型結界，在上方兩三米高的位置收攏成一個半圓頂。

細看之下，結界的頂部中心懸浮着一塊雞蛋大小的白色圓石，表面镂着花紋。

看到圓石，埃蘭微微一怔，原來這裡的結界不是人為布置的，而是用了結界石。

結界石早在幾十年前就不流行了，制作起來繁瑣而耗時，售價奇高，遠不如直接請遍地跑的結界師劃算。

要說結界師，他們守護神賜者是行家裡手，曆代騎士團人才濟濟。文藝流行的年代，有些手巧的神賜者拿結界石當藝術品，有些賞心悅目的被收藏在展覽大廳，和騎士團勳章獎牌擺放在一起。

如今，這些藝術品卻被用來庇護罪惡。

他會一一收回來的，埃蘭捏緊拳頭對自己說。

埃蘭來到其他峰格，逐一查看，五十來個峰格或大或小，全都用了結界石。

峰格内的布置各不相同，共同點是在結界壁上，都貼着任務表，記錄任務、人員和完成情況。

什麼樣的任務都有，從普通的制作強力恢複藥，到提煉各種精華，有不少和詛咒、血肉有關。

埃蘭回到大廳中央、歐瑞阿斯所在的結界，見他拿着扇子一個勁兒猛扇，扇子呼啦啦作響，煉金爐裡竄着道道綠色的火苗。

半人高的煉金爐旁，是一張厚木闆做的工作台，上面擺滿了書冊和瓶瓶罐罐。

工作台前坐着一個白發的幹癟老頭，黑色的煉金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一面用嶄新的黃金天平稱量深紅色粉末，一邊在羊皮紙上書寫。

埃蘭掏出幫助他解讀死神契約的手記，打開扉頁，最下面有一行小字，寫着“弗爾坎内裡”，想來就是歐瑞阿斯師傅的名字了。

埃蘭把手記放在工作台上，斟酌着怎麼表達感謝。

誰知師傅剛瞄到手記，便随手一摸，丢在地上，用中氣十足的聲音罵道：“臭小子，桌子上不要放沒用的東西。”

埃蘭彎腰去撿，師傅皺了皺鼻子，嗅到了古怪的血腥味，這才看清亂放東西的不是徒弟，是個陌生的煉金術士。

師傅微微調整姿勢，以為又是個前來向他求教的。

這一個月來，他高超的煉金術在這些閃閃發亮的煉金設備上大放異彩，成功煉制裡幾種稀有材料，得到了大人物的贊許，也得到了周圍人羨慕嫉妒的目光。

不時會有人來求教疑難問題，簡單的就随口一教，麻煩的就打發了。

“來問什麼？”師傅用幹癟的手揉了揉鼻子，他不喜歡這個味道。

埃蘭想了想自己扮演的身份，省去客套，翻開手記其中一頁：“您能畫這樣的召喚法陣嗎？”

師傅瞅了一眼道：“有什麼不能。”

希望的火苗在埃蘭心裡點燃：“任意亡靈都能召喚？”

任意亡靈？白癡，那是做夢。

“畫魔法陣是一回事，召喚出來是另一回事。”師傅說得盡量客氣。

埃蘭不依不饒：“按照儀式嚴格執行，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看運氣，緣分，随便你怎麼理解，說不準呐。”師傅側身，用小鑷子往黃金天平的一端加上一個琉璃砝碼，“不然就多試幾次，次數多了總歸希望多。”

一陣睡意襲來，埃蘭盡量保持清醒，低聲問：“我需要這個魔法陣和儀式，您要什麼報酬？”

師傅上下打量了埃蘭一陣，撚着白胡子搖了搖頭：“我什麼都不缺了，就缺時間呐，你能給我時間嗎？”

說完，師傅轉身，念叨着“一就是萬，萬就是一”之類含糊的話語，不再理會來人。

對話被一旁的歐瑞阿斯完完整整聽去了，正大眼瞪小眼。

埃蘭把他拉到一旁，叮囑他，想要逃出去，一定要在一周内讓師傅準備好。

歐瑞阿斯猶猶豫豫，表示自己的話師傅聽不進去。

埃蘭困得不行，從牙縫裡擠出話來：“那我們都會死在這兒。”

歐瑞阿斯被這咬牙切齒的語氣吓到，臉色又蒼白了些，支支吾吾：“我一定，我一定想辦法。”

埃蘭夢遊般點了點頭，告訴他接下來該怎麼做。

歐瑞阿斯聽得一頭霧水。

埃蘭用最後的力氣挪到他之前選定的一個結界裡，平整的實驗台上，擺着幾具開腸破肚的腐屍。

一聲令下，一動不動的腐屍齊齊跳起，揮舞着胳膊，開始對周圍的一切無差别破壞攻擊。

一旁的幾個煉金術士驚叫起來，屁滾尿流地逃出結界。

埃蘭困到極限，轟然倒地。

騷亂引來了維護秩序的修士，燃燒的火焰彈從法杖上冒出，精準打在發狂的腐屍上，沒一會，腐屍被盡數消滅。

修士們很快發現了倒地的煉金術士。

歐瑞阿斯從圍觀的人裡鑽了出來，照埃蘭的交代，假裝檢查起這名煉金術士的情況。

領頭的修士捏着鼻子靠近，俯身看了看，甕聲說：“死了，丢了吧。”

歐瑞阿斯立刻擺手，大聲說這人隻是中了腐屍毒，他能配解藥。

領頭的修士半信半疑，剛想擡腳踢，又怕自己中毒，收回腳說：“腐屍毒傳染起來不得了，趕緊燒了。”

歐瑞阿斯一下慌了神，巫妖大人可沒說會遇到這種情況啊！

“慢着，不妨交給這年輕人處理。”一個聲音響起，修士舉起的權杖緩緩放下。

歐瑞阿斯大出一口氣，一擡頭，一顆剛放下的心又猛地蹿到嗓子眼，說話的不是别人，正是尼森。

救命救命！前演員連忙别過頭，本能地瑟縮着，演技早被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尼森知道這個纏繃帶的不死生物，對它背後的操縱者有一定猜測，不願貿然毀了它。

“這毒真有傳染性？你能解？”

歐瑞阿斯眼睛都不敢擡，硬着頭皮說：“沒，沒傳染性，能，能解。”他頭皮都皺起來了，小腿肚子抽筋得厲害。

“治好了來找我。”尼森細聲說完，不願久留，帶着手下離開。

歐瑞阿斯擦擦冷汗，拖着埃蘭回到師傅身邊。

緩過神之後，歐瑞阿斯開始認真思考巫妖大人的計劃。

他需要讓師傅畫魔法陣。一連五天，無論他如何旁敲側擊，師傅隻管一個勁提煉血色晶體，其餘事一律不過問。

轉機出現在第六天。這一天，尼森帶着他的幾個手下離開了地下，自打他們師徒來到這裡，這還是尼森頭一次離開。

一整天，尼森都沒回來。

巫妖大人規定的一周時限就要到了，歐瑞阿一閉眼一咬牙，趁師傅不注意，篡改了任務表上的最優先計劃。

他們每晚在結界裡睡三四個小時，臨睡前，師傅如往常在計劃表上勾畫，看到最新任務，忍不住皺眉，怎麼突然多出了最高優先級的任務？還是他毫無興趣的召喚術。

可畢竟是大人物的安排，不能違逆。

第二天一醒來，師傅苦着臉，收起他的提煉實驗的記錄本，準備起水銀、血液、香薰、蠟燭等材料。

歐瑞阿斯忙碌着，清理出盡可能多的空地，雜物太多，邊緣位置隻能等師傅畫完了再堆上東西。

埃蘭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副情景：師傅雙手開動，握着兩支粗筆畫得飛快，一半的魔法陣上面壓着雜物，另一半被鞋底踩花了。

埃蘭心道，這怎麼成，就要發問，卻沒見歐瑞阿斯的影子。

師傅見他醒了，兩支筆同時頓住，沒好氣地說：“這魔法陣，是你叫大人物安排的？”

埃蘭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師傅又說：“一定是你背後那位。别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弗爾坎内裡雖然沉迷煉金，不多聞世事，但對煉金術圈子還是有不少了解的。不然，僅憑一個人很難獲得稀有的材料，對哲理的解讀，也需要同行交流才能促進。

到了這天堂一樣的煉金工坊以後，他暗自把來這裡的同僚評估一番。

結果麼，大抵都是廢物，唯有一具血肉傀儡背後的操控者略有水平，是他的對手。

這傀儡來找他的時候，又發生了變化，完全感覺不出被操控了，操縱者高深莫測，能讓大人物為他做點事也很有可能。

埃蘭也不否認，随便歐瑞阿斯是怎麼說的，目的達到就行。

召喚咒文是死神契約書上的那種文字，據說古老到被遺忘在曆史的塵埃裡了，師傅也算不上精通，勉強可以讀寫基礎的句子。

繪制魔法陣的材料最多能用九次，九次以後，整個蜂巢都湊不出材料了，這是師傅最後得出的結論。

歐瑞阿斯回來了，手裡拿着幾塊精美的結界石，是他用各種理由從别的峰格裡要來的。

看見埃蘭醒了，興奮地湊近了對他說：“尼森還沒回來，我們快點開始吧。别看畫的亂，師傅說沒問題。”

埃蘭挑了一塊結界石，師傅注入靈性，一個純黑的結界張開，把這片區域的視角、聽覺、嗅覺與外界阻隔開來。

特質的精油和熏香開始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腥甜之氣，師傅用調制出的透明液體塗抹在埃蘭的前心後背，方便他進入通靈狀态。

按照儀式要求，埃蘭用明火點燃一截手工制作的血紅色蠟燭，照着師傅給出的羊皮紙，一個音一個音清晰地念出咒文。

半埋在雜物下的法陣開始掀起一股青煙，接着，數條細細的淡灰色光芒亮起，順着紋理，從裡向外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