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塗抹、遮蓋的地方完全沒有妨礙光芒的流動,師傅漫不經心又自鳴得意地觀看自己的作品,歐瑞阿斯蹲在一旁啧啧稱奇,心裡充滿期待。
複雜交錯的紋路呈現出淩亂中的秩序,明亮璀璨,埃蘭有些激動地等待着傳說中巫妖的現身。
一陣氣旋突然平地而起,吹滅了他面前的蠟燭,魔法陣的光芒顫了顫,黯淡下去。
失敗了。
啊——
一聲長長的凄慘的哀歎,來自歐瑞阿斯。
神啊,那麼亮、看上去那麼厲害的魔法陣居然暗下去,熄滅了!哎哎哎。
埃蘭怔怔看着眼前的蠟燭,失敗了沒關系,還可以再來,他一向心智堅定。
師傅的表情有些玩味。
自從他三十年前開始追求賢者之石,對召喚陣這種看運氣的東西就興趣全無了。但眼下這個傀儡,或者說他背後的人,在召喚術上竟然有着難得一見的天賦,有趣。
本來,要召喚一個銷聲匿迹一百年的亡靈,九次機會絕不可能成功,但現在,事情似乎有了轉機。
不等埃蘭請求,師傅主動調和起水銀、鮮血和其他材料,直接用手指沾着,在淺淡的痕迹上重新畫了起來。
這是埃蘭頭一次從頭到尾看魔法陣的完成,師傅的動作行雲流水,筆下的線條眼花缭亂。
想要一下子學會,看來是絕不可能的了。
十個小時之後,第二個魔法陣完成,這一次和上回好像有些不同,埃蘭也不太能分辨出來。
蠟燭點燃,長長的咒文被埃蘭念了整整十分鐘,當然,已經比上一次快多了。
流光從魔法陣的中心往外飛蹿,嗚嗚的風聲斷續響起,好幾次差點把蠟燭熄滅。
蠟燭終于熄滅的時候,坐在地上的歐瑞阿斯又一次絕望,剩下的兩人反而更起勁了。
第三次失敗,第四次失敗。
兩天兩夜了不眠不休了,歐瑞阿斯不得不掰着師傅的頭,喂他喝了營養藥劑和安眠藥,師傅倒頭睡下。
現在,他看見埃蘭就唉聲歎氣,獨自縮在煉金爐旁的角落,雙眼失神。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埃蘭一遍遍背誦生澀的咒文。
師傅醒來後,精神抖擻,瞪了一眼竟敢打斷他、卻也是為他好的自家徒弟,對他越來越看好的傀儡人歡快地說:“來來來,我們繼續。”
埃蘭試着脫稿背誦,忘了就看一下從頭開始,幾遍以後,光芒如細小的銀蛇縱橫交織,複雜而瑰麗的陣法徹底點亮,奪去了他全部心神。
視線凝固,焦點由一個變為兩個,兩個變為四個。
轉瞬之間,所有的淩亂無章仿佛被神奇所點化,有了秩序。一個比現實還要明晰、層次更加分明的立體透視空間出現在魔法陣的位置上。
他好像正站另一個空間的最頂端,與無盡的空曠隻隔着一層薄薄的膜。
身前橙黃的燭焰以虛幻的形式不斷膨脹,亮點了對側的另一支蠟燭,燭光猛然收縮的時候,埃蘭腳下一空,落了下去。
他仿佛落入了一個殿堂大小的透明球體之中,閃亮的銀白色符文在球體的表面緩緩流淌。
仔細看的話,這些符文正是師傅一筆筆繪制的,原先在平面上的時候被堆疊在一起,才顯得雜亂無章。
輕飄飄地,他随着意念上下漂浮,空中開始浮現出淡灰色的霧氣。
喀拉喀拉的碰撞聲起初輕微而模糊,随着霧氣泛出蒼白的顔色、凝結為層層疊疊交錯的白骨,碰撞聲也越來越清晰響亮。
望不到底的白骨頂端,一座仿佛為巨人建造的寬大的座椅逐漸成型。乍一看,座椅仿佛由象牙雕刻,繁複的花紋遍布其上,仔細瞧,竟全是由頭骨堆疊而成。
蒼白中開始出現明亮的色彩,首先是濃列的紫色,接着是明淨的紅黃藍。
沃茲沃斯·但他林的亡靈如國王般華麗,紫色是他的衣袍,紅黃藍是王冠上的寶石,胸前的珠玉,以及十個蒼白指骨上的兩排戒指。
亡靈的身形比正常人大數倍,埃蘭輕輕往上飄,直到可以直視亡靈頭骨中空洞的眼眶。
雖然召喚靈沒有個人意識,沒有攻擊性,但埃蘭還是感覺到了森然的死氣和不可言喻的壓迫感。
某種力量在命令他低下頭來,聽從命令,他用精神力拒絕,這種力量慢慢消散了。
亡靈默然不動,靜靜等待着問題,被召喚者不會撒謊。
埃蘭開口,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一個空蕩蕩的大廳裡。
“巫妖的身體毀壞後會發生什麼,怎麼複活?”
安靜數秒後,數道聲音一同響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同時說出一樣的話語,都出自亡靈之口。
“巫妖的身體,确切的說是意識的載體,需要保持完整性。如果被破壞到一定程度,意識的附着将變得不牢固,這個時候,意識會遲緩或者錯亂,無法思考,也無法繼續使用能力。
載體被完全破壞的一瞬間,意識會回到命匣之中。
巫妖的複活,需要提前準備好新的載體,回歸命匣的意識将會找到載體,重新附着。
當然,如果沒有載體也會複活,意識會在一段随機的時間之後,随機附着在命匣附近活物或死物之上。
比如,複活在一塊石頭上,要等幾百上千年,這塊石頭粉碎崩解,意識才能再次回到命匣。”
埃蘭了悟,如果沒有準備的話,狀況将會相當被動。無論如何,他也不想在一塊石頭裡等到滄海桑田。
亡靈不說話了,埃蘭繼續問:“如何準備載體?”
數道聲音同時回答:“找到理想的活物,親自宰殺,再親自抽取其靈魂,可以使用其軀體,或者剝離軀體隻用骸骨。可以準備的載體數量因個人能力而異,不能一概而論,最少可以準備一個。”
似乎不難,問題是如何抽取靈魂?
這個問題就要脫口而出,他的心突然跳了一拍,普通,把他的問題吞掉了。
抽離靈魂?守護神啊,他怎麼會詢問這樣的問題。
埃蘭腳下有些沉,他緩緩降落到了空間下方的白骨堆上。
周圍的光線開始一格一格地變暗,符文的光芒在收縮,他的時間不多了。
再次升起,他問出了下一個問題:“除了抽離靈魂,難道沒有其他的方法嗎?”
亡靈沉默,沉默。
符文的光快要熄滅了,視野中隻剩下一些影子,朦胧中,影子一截一截擡起一隻手,停留在一側臉頰,下颌骨一開一合。
一道成年男子低沉聲線,依稀說着最後的話語。
埃蘭根本沒聽清。
他聽到的是甕聲翁氣的問話,把亡靈最後的答案蓋住了。
“這是在召喚什麼?”
埃蘭突然腳踏實地,視線被明晃晃的白光占據,看到的,正是問話的尼森,魔法燈白熾的光芒将他臉上的黃銅面具照得發亮。
可惡,偏在這個時候。
原來,召喚成功的那一刻,魔法陣綻開的流光穿透了結界,一瞬間照亮了整個地下蜂巢,驚動了衆人。
幾個小時前已經回來的尼森自然也發現了,帶着手下特來查看。
尼森對着法陣研究了好一陣,看出來一點門道,問出了他的問題。
師傅詫異,這不是你布置的任務嗎?轉頭看徒弟。
歐瑞阿斯前一秒還沉浸希望之中,下一秒吓得魂兒都丢了,差點憋不住尿。他他他,在不透明的結界裡待得久了,都忘了尼森這茬了。
好在尼森被陣法吸引,沒注意到師徒二人的異常,他剛問完問題,埃蘭就回來了。
随埃蘭一同出現的,還有環繞他周身的一團黑氣,黑氣翻滾着收攏,縮入埃蘭體内,别人看在眼裡,他自己卻全無察覺。
埃蘭從和亡靈的對話中回過神來,警覺的意志迅速分析眼前的情景。
他還沒有準備好,現在不能正面沖突。
從尼森提問的語氣中,埃蘭聽到的是純然的疑惑,似乎沒有識破他的身份、質疑他們的行動。
思緒飛快轉動,視線停留在了玻璃小瓶中的血紅結晶上,是師徒二人提煉的一種用作詛咒的血液結晶。
歐瑞阿斯對他碎碎念過,師傅的技術沒話說,可他們手上的原材料不夠好,所以一直得不到完美的成果。具有強大詛咒力量的魔物難于尋覓,即使能找到,也需要強大的戰力才能捕獲。
再不回答,尼森要懷疑了。
埃蘭警醒地沒有開口,聲音可能暴露他的身份。
血肉傀儡而已,不會說話也正常。
埃蘭往前走了幾步,拿過歐瑞阿斯手裡的紙筆。歐瑞阿斯整個人已經懵了,毫無反應,空手保持着抓握的姿勢,神情呆滞。
纏着繃帶的手寫下“血魔德古拉”字樣,扯下這一頁,遞給尼森。
下一頁接着寫:“此次通靈,血魔德古拉回答,國王君士坦丁三世的确為其所殺,宮廷十二護衛同樣死于他的詛咒。至于謠傳中他的血脈,被他本人否定了。”
埃蘭猜測尼森需要具有詛咒力量的血液。
詛咒、血液,他立刻想到了小時候常聽的故事,故事中,血魔德古拉極其擅長詛咒,或許尼森會對他的後裔感興趣。
尼森接過紙頁,黃銅面具空隙中的雙眼越來越明亮,果然饒有興趣。
既然血脈已經斷了,尼森應該放棄了吧。至于三百多年前的人物,别說血液,屍骨也難以尋覓了。
埃蘭雙手撐着工作台,對恢複神智的歐瑞阿斯略微點頭,讓他放心。
誰知,尼森愉快地說:
“準備好儀式,我親自問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