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之下,冰階之上,全副武裝的二人舉劍至胸前,單腳後撤半步,同時鞠躬行禮。
禮畢,二人同時出手,很快,兩劍交纏,金屬铿锵之聲不絕于耳。
沒有絲毫法力加持的兩柄重劍,已然退化為簡單的冷兵器,揮砍,劈刺,兩人各不退讓,勢均力敵。
巫妖聽着打鬥的聲音,把注意力轉轉回現實,隻有在幻境畫面的間隙,才能模糊看到正在繪制的魔法陣,他必須集中精神。
受符咒的影響,手指不好控制,他像個剛學寫字的小孩,照着書本想寫好,寫出來的卻東倒西歪。
看着當前的成果,他心裡先涼了一半,這樣淩亂敷衍的魔法陣,用不了也不奇怪。
再怎麼控制注意力,心神還是不由自主被幻境吸引。
他看到,打到後來,團長已落了下風,攻擊不成,隻有格擋招架的份。
副團長動作淩厲,找準機會,哐當一聲把團長撂倒在地,同時一腳踩在他小臂上。地上的人手甲一松,握着的重劍脫落。
米耀收回自己的劍,往地上看了一眼,收腳,準備走開。
埃蘭趁着米耀以為得勝、放松下來的一瞬間,猛地彈起上半身,攔腰抱住他往後摔去,兩人重重摔在地上。
埃蘭順勢起來,跨坐在米耀身上,右手撈起掉落近旁的重劍,兩手握緊,高舉起後猛地刺下,貼着米耀的面甲紮進冰裡。
咔嚓咔嚓,冰面裂開一道窄縫,向前後綿延了數米。
面甲細縫後的藍眼睛裡全是不可思議,米耀一把掀開頭盔扯下來,呯地一聲扔到旁邊,頭盔沒有防滑結界,在冰面上滑出老遠。
“起來。我認輸。”米耀煩躁地說。他抹了一把前額被汗水打濕的頭發,把手覆蓋在眼睛上,調整呼吸。
埃蘭節節招架許久,也打累了,氣喘得厲害,聽了米耀的話趕緊站起來,拔起劍退到一旁。
米耀起身,轉頭就走,快步下了台階。
“這樣吧,我再問你一些問題——”埃蘭站在原地喘着氣說。
眨眼間,米耀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看樣子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麼。
沒一會兒的功夫,隻見一道淩厲的強光橫掃過遠處的一排冰柱。
十來根冰清玉潔的柱子瞬間錯成兩部分,上半部分先是沿着光滑整齊的切口往下滑,接着失去支撐,重重砸下來。
轟然下落的冰柱和周圍的浮冰相撞,兩者同時碎裂成塊,在沉悶的隆隆聲中沉入水域。
米耀遠遠的背對着他,保持着揮劍的姿勢,重劍上覆蓋了一層靈性的淡芒,劍身微微發抖。
埃蘭的下巴開開合合,最終沒說出話來。
就在埃蘭要走上前去的時候,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那些孤零零、光秃秃的斷柱之上,冰晶不斷生長,一截截變高。
同時,數隻看不見的大手仿佛正拿着各式各樣的雕刻刀,在冰晶上飛速刻畫,造型優美的人像被從腳到頭塑造成型,花卉和波浪條紋一路往上攀爬。
刻刀抛下無數紛紛揚揚的冰屑,晶瑩剔透。米耀終于回身,層層冰屑碰到他周圍溫暖的結界,化成小小的透亮水珠,四散彈開。
米耀朝他走來,走得很慢,他微微低着頭,眉頭鎖着,看向不知何時已捧在胸前一小團光。
那團光跳動着,無數細小的電流纏繞其上,散發着千萬不能碰的危險氣息。
埃蘭生生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看着米耀走到他身前一米的地方停下,用很低的聲音說——
“不能違抗你的命令,隻能抹掉你的記憶了。”
巫妖不知不覺已經沉浸在幻鏡裡,在喧嘩嘈雜中,專注地、一字不差地分辨出了米耀說的話,大為驚訝。
啪嗒,裝着水銀的透明瓶子從巫妖手裡脫落,碎了一地,滑溜溜的水銀像一顆顆小珠子四散滾落。
埃蘭跌出幻境,扶住肩膀。
就在剛才,他被一道淨化魔法襲擊了。
魔法不偏不倚打在他的右肩上,想必那些光明人員又回來了。
淨化魔法并非物質,可以輕易穿透鳥籠結界,不但對巫妖有殺傷力,對邪異的符咒同樣有淨化作用。
滋啦啦,正在蔓延的符咒如被燙到腳的蟲子,紛紛扭曲着往回縮。
“啊啊啊——”女子的尖叫突然在耳邊炸響。
“滾開啊!”暴躁的嘶吼跟上。
“哇——”嬰兒的哭聲嘹亮。
一衆男女老少受到淨化,頓時炸開了鍋。
淨化使得眼前的黑氣消散了大半,視線變得清晰,他這才把峰格内的情形看清楚。
工作台上一片淩亂,材料撒的撒,摔的摔,混在一起。地面中央有一層單薄的血迹,不見尼森的屍體。
地上的魔法陣比前幾次看着還要亂得多,但亂歸亂,整體來看,他得速度居然不慢,這會兒已經完成三分之二了,剩下沒畫的部分幾乎都被雜物擋着,要挪開才能接着畫。
他想把角落裡的大坩埚挪一挪,突然發現行動異常艱難,估計是受了淨化和符咒的雙重影響。
又是一道淨化魔法,堪堪擦過他的腳掌,又要沸騰的噪聲這時突然安靜下來。
在零星的竊竊私語之中,那道男聲又出現了。
“離開這裡。”
冷靜的男聲直達腦海,帶着上位者慣有的命令語氣。
于此同時,符咒的侵蝕停止了,渾身上下前所未有的舒适起來,理智也得以清晰地運轉。
“為什麼要離開。”
埃蘭試着和他對話,趁着行動力恢複,顫巍巍站起來,走向兩米開外的工作台。
“你不會想被淨化的。去之前那個地方,那裡很安全。”聲音平穩地說。
工作台上的瓶罐和材料被他一一挑揀。
“然後呢,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我被符咒徹底侵蝕而亡,而你将借我重生,是這樣嗎,沃茲沃斯·但他林?”
如果能就此問出他想要的答案,召喚的步驟可以跳過,倒是省了不少事。
聲音沉默了一會兒,回答:“不。并非你死我活,現在我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可以複生,你也可以不死。”
埃蘭拿起工作台最後面的一個紙包,拆開層層包裝,從中取出一根填滿黑色濃稠液體的試管。
聲音略有停頓後繼續說:“我不但能保你不死,還可以為你換一副新的身體。”
工作台旁的煉金爐像個倒扣的大碗,裡面燒着幾根粗細均勻的紅色木頭,火不旺,但也不至于很快熄滅。
埃蘭蹲在煉金爐的通風口前,舉起試管,在眼前晃了晃。
“猜猜這是什麼?”
男聲沒說話,其他聲音暗暗響起,悄聲嘀咕——
“是什麼?”
“看不到呀。”
看來但他林沒有視覺功能。
埃蘭自問自答:“是炸藥。據說威力不小,能把幾噸重的巨石炸得粉碎。”
之前,他計劃着幫歐瑞阿斯逃跑,開玩笑說要把這裡都炸掉,沒想到,師傅還真給他煉出一管來。
尼森什麼材料都敢給,師徒二人什麼東西都能煉,區區能把地下大廳炸飛的炸藥,不是什麼稀罕物。
師傅嚴肅地告知他這種炸藥怎麼使用,他耐心聽了聽,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
“你想幹什麼。”但他林的男聲有些按捺不住了,氣息被刻意壓制着。
“我要放棄這具載體了。”埃蘭平靜說道,不着試探的痕迹。
衆多噪音立刻爆起,幾秒後,被壓了下去。
“你不能。是的,你不敢。”但他林語速加快,越來越不淡定,“如果你有其他載體,一早就離開了,何必忍到現在。”
輪到埃蘭沉默。
“被我說中了?現在,趕緊離開,快!”但他林催促。
埃蘭坐着一動不動,手裡拿着試管猶豫。
但他林繼續:“這樣吧,我向你保證,用不了多久,一周,我就把這副骨頭完完整整還給你,還能幫你修複淨化的裂痕,如何?現在趕快躲起來。”
聽上不不錯,但他沒動。
男聲又說:“你還想要什麼?财寶?我在魔龍洞窟裡有數不盡的财寶,可以分你一半,不,全都給你也不是不可以,隻要你乖乖配合。”
還有這種好事?他都想笑了。
但他林的口氣越來越不善:“知識?你将從我這裡學到的,比從任何書本和老師那裡都要多得多。怎麼樣,我可以收你為徒。”
埃蘭仰頭呵了一聲,又挨了一道淨化。
但他林越是着急,給的越多,暴露的弱點也就越多。
他要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在被完全侵蝕之前,沒了他,對方就不能複活。
有了答案,該怎麼做,顯而易見。
埃蘭不再理會但他林。
幻鏡之中。
米耀說要抹他的記憶,等真的到了他面前,看着那團滋啦作響的光芒,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
痛苦的神色全寫在臉上了,米耀甩手,自暴自棄地收了光團,徹底認輸。
埃蘭拉着他坐回到階梯上,把他想的話說完。
“所以你要我來當試煉的見證人,對嗎?”埃蘭問。
米耀垂頭沒看他,低低嗯了一聲。
神賜者試煉的見證人,也叫試煉官,有不少重要作用。
試煉需要開啟其他位面的傳送門,這個過程要耗費大量靈性,如果試煉者自己打開,進去後容易因為靈性不足而失敗,但如果由試煉官開啟的話,則能很好解決這個問題。
另一個作用是,當試煉者進入其他位面的時候,試煉官正好處在兩個位面的臨界位置,當試煉者被判失敗而迷失在其他位面時,有機會感應到臨界處的試煉官,從而找到出口。
其他作用還有,比如,試煉者因失敗被抛出位面時,可以被見證人第一時間發現和救助。
見證人的角色,一般由位階更高的人擔任,甚至是由經驗豐富的特定人員擔任。
他們是領路人和導師,在給予後輩幫助的同時,也能提供心理上的安全感。
米耀即将沖擊六階,按理說需要七階的神賜者來做見證人。
但這幾十年來天災人禍,守護神賜者不斷折損,到了現在,别說是七階,連六階也沒有了,最高就隻有五階。
埃蘭自己四升五,是五階的多林大祭司主持的,再往上升便沒有領路人了。
低階的試煉官,不論是在開啟試煉還是定位上,都沒多大作用。
“為什麼不找祭司嬷嬷,她五階好幾年了,法力比我多。”埃蘭看着身邊的人。
“沒差别。我問過,她還打不開六階位面。”米耀依然低着頭。
“她都知道嗎,她同意你這麼做?”神賜者的事歸神廟祭司管理,大祭司對試煉最有話語權。
“她說,一切由我自己決定,量力而行。包括我一直沒公布的五階試煉,也是她在幫我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