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精靈大陸西部，高木林地。

騎在鹿背上巡林的精靈祭司側耳傾聽一條傳音，傳音來自花園，邀請他前往王島，參加即将到來的受職儀式和豐收節。

當晚，他和當地精靈共進晚餐，大家圍着空地中央的原木長桌，熱情洋溢地讨論着豐收節。

豐收節由來以久，按照傳統，精靈大陸大小領地都會派出代表前往王島，帶去新鮮特産。其他任何精靈，隻要不嫌路途遙遠，都可以自由前往王島，如果能帶上獨一無二的美食佳釀，則會被王島居民熱烈歡迎。

高木林地的車隊第二天清晨出發，前三輛載人，後面六輛車裝着一袋袋未開殼的堅果、堅果仁和剛出爐的堅果派。

林地精靈們用不同的草藥香料為堅果調味，他花了過去整整一周的時間，各處訪問，把所有口味嘗了個遍。精靈們慷慨贈禮，他隻每樣要了一點，裝在一個袋子裡，這樣每次拿出來的時候都有驚喜。

車隊在廣闊的精靈大陸上馳騁。總體來說，整片大陸屬于生機勃勃的大自然，精靈隻在一些較為隐蔽的據點栖息。

車隊每次闖入花草格外繁盛的小塊區域時，他都會輕微眩暈，短暫的眩暈過後，周圍的環境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完全改變。

據他對面的高個精靈女孩解釋，這些區域是精靈大陸的傳送點，通常隐而不顯，位置也不固定，隻有經驗豐富的向導才能找到。

像兔子一樣藏起來的傳送點，未知的目的地，聽起來有趣，他遊曆了數月居然一次也沒發現過，等他參加完豐收節，一定要親自找找看。

長達一個月的路程被向導縮短為兩天，車隊順利抵達距離王島最近的陸地驿站。

精靈王島是一座數千米高的浮空島，俯瞰着大片森林，陸地驿站建在森林邊緣的空地上，占地面積是普通驿站的百倍。就算這樣，這裡也到處是來往的精靈，車輛貨物絡繹不絕。

他下車走動，去看拉車的珍奇異獸。有大型飛鳥，雙腿直立的蜥蜴，渾身雪白的大狗，甚至有幾頭長毛象。

一路給他們拉車的是普通的馬匹，此時被林地向導領走了。向導再回來的時候，牽的是三匹飛馬。

飛馬比普通的馬更健壯，精神抖擻，一對寬大的羽毛翅膀合攏在背後。

精靈當然可以自己飛上王島，但王島高數千米，中途沒有落腳點，一口氣飛上去怕是要累到脫力，更别說還有一筐筐豐收節獻禮要帶上去。

為此，驿站備有可供租用的飛馬，這些飛馬用魔法植物喂養，可以讓車輛淩空飛行，安全平穩，價格公道，是不少精靈的理想選擇。

身材高瘦挺拔的林地向導和其他領地精靈一樣，會有意無意用實際行動博取他的好感，希望他留在當地任職。

向導牽馬經過的時候特意停了下來，對他鞠了一躬，友好地說：“這幾匹飛馬将帶我們上島，還有半個小時休息時間，您要騎着試試看嗎？”

淡金色頭發的祭司感謝了他的好意，挑選了一匹灰白色飛馬，動作優雅地騎上去，雙腳一蹬騰空而起。

飛馬也是馬，不比之前騎鹿，騎馬的感覺很熟悉，不用學習，他就知道該怎麼控制，怎麼加速減速和調整方向。

飛馬帶着他在森林之上、王島之下的空間繞圈子。對于飛行，他自然不會有什麼新鮮感，對于飛馬，卻是感到越來越親切。飛馬的羽毛排列整齊有序，層層分明，他總忍不住想要伸手撫摸。

指腹觸碰到羽尾的時候，一段朦胧的記憶悄悄浮現在腦海。

那是一隻嬰兒的小手，正用力去抓前面飛馬翅膀上的羽毛，潔白的羽毛輕輕掃過肉嘟嘟的小手指，小手指開開合合，怎麼也抓不住。

另一隻手把小手拽了回來，那是女子的手，手心有幾處幹涸的裂口深陷皮肉。

女子說着他聽不懂的語言，把一塊手帕塞到他白嫩的小手裡。

小手緊緊抓着那條淡藍色的手帕，揮舞着一抖一抖，手帕的一角用絲線繡着簡短的陌生文字。

回憶隻有影像，沒有情感，像是别人的故事，但冥冥之中，他知道那個嬰兒正是自己。

這不是他第一次想起過去的事，還有其他一些畫面，也這樣斷斷續續、毫無情緒的出現過。

每個死而複生的祭司都會這樣嗎？他擡頭看看王島的巨大陰影，想着正好上去問問其他人。

回到驿站，三匹飛馬并作一排，拉起串連的車輛，彙入熙熙攘攘的隊伍，有條不紊地飛上王島。

約摸半小時後，車馬停靠在浮空島的外圍區域。

浮空島中央是環形山脈，将王城隐藏在廣闊的山谷中。王城上方更高的位置，還有數座小型浮空島，中央最高的一座小島是王宮所在地，長年被雲霧遮蓋。

環形山外有大片開闊的平地，一座座臨時營帳如雨後蘑菇般長出來，還沒進王城，貨物已經在營帳前的臨時攤位上轉手。

飛馬收起翅膀，沿着寬闊筆直的大道前行，車馬經過數道峽谷大門，進入王城。

和林地精靈在最後一道城門道别後，他感受着節日的氣氛，在建築林立的大街小巷閑逛。

這裡與陸地上的感覺完全不同，不受大自然的統治，到處是人造的建築，色彩明麗的民居，熙攘的集市，歡鬧的遊樂場……不論是開闊的地方還是狹窄的角落，總能發現有人在那裡彈奏或者唱歌。

從各地彙聚來的美食佳釀，除去作為禮物獻給女王的部分，其餘部分作為貨物出售，吸引着衆多旅客。

食水對祭司非必須，但他被從未見過的美食吸引，在王城多停留了幾日，直到儀式快開始的時候，才戀戀不舍地搭乘飛毯前往最高小島。

飛毯的主人和他一樣，是在外遊曆的祭司，名叫奧金。

奧金有一頭藻綠色的長發，簡單系在一側，穿着星芒閃閃的祭司長袍。淡金色頭發的祭司正是通過這套高調的祭司服，在人群密集的集市上認出了同伴。

奧金知道他的身份後，也顯得很高興，盛情邀請他一道去王宮。

位置最高的小島上綠草如茵，島中央，翡翠建造的一組城堡美輪美奂，被彩虹籠在下方。

在城堡外恭候的宮廷侍女引領他們穿過大門，來到為祭司準備的殿堂。不同于小島其他地方，這裡的地面、立柱和穹頂全部是由互相纏繞的棕色藤條編織而成，藤條上挂滿鮮嫩的綠葉，郁郁蔥蔥。

殿堂裡有一排水晶塑像，雕刻着曆史長河中聲名遠揚的祭司，他們做出的貢獻刻在雕塑後的水晶石上。

殿堂後的空地上，縱橫交錯的藤條搭出一個頂棚，彩色的綢帶穿插其間，迎着微風抖動。

柔軟的草地上擺着藤編的桌椅，中間空出的位置，三個精靈用長笛短笛吹奏着歡快的曲子，十來個精靈踩着節拍跳舞。

這是專屬于祭司的聚會，奧金選了一張椅子，一邊觀看舞蹈，一邊跟他分享這一個月在王島的見聞，之後又說起這幾年的遊曆經過，講到在大叢林的迷路，誤入傳送點進了大沼澤。

他興緻高昂，眉飛色舞，越來越多的祭司被吸引，搬着椅子圍坐過來。

奧金說完，其他人也講起了自己的經曆，輪到唯一有着藍瞳的年輕祭司，他講起自己去過的地方，密林，沙漠，無邊水塘，末了，他有些困惑地說，自己偶爾會想起過去的事。

圍坐的祭司們就這個話題商讨了一陣，紛紛表示，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一年中偶爾能想起一兩次，都是一些小小的片段，完全無需在意。

得知自己沒有異常，藍瞳祭司放下心來，心頭的一小塊陰影被清掃幹淨。

話題很快轉移到大家都關心的入職問題上。

大家暢所欲言，他逐漸弄清楚，參加聚會的除了他和奧金這樣來自至高無上的花園，大部分精靈來自大陸。

他們誕生于家族屬地，大部分自然而然地在當地入職，少部分選擇先遊曆再做選擇。一半以上的祭司此次前來，就是為了面見女王和花園大祭司，正式确認領地歸屬。

叮鈴鈴，清脆的鈴铛聲想起，宮廷侍女手握搖鈴，提醒衆人儀式就要開始。大家分散着坐開，周邊地面窸窸窣窣，左右兩側藤條扭動，十來把新的椅子很快編織完畢。

衣着華麗的幾個宮廷官員從前方有序進入，在右側的新椅子上落座，同時，幾個年長的祭司憑空出現在左邊的椅子上。

女王和大祭司從前方的一扇光門裡走出，衆精靈紛紛起身行禮，“女王陛下，大祭司閣下。”

藍眸祭司有點訝異，他一直以為那位迎接他誕生的銀發粉眸的精靈是最高祭司，如今她長發攏起，帶着王冠，被尊敬的稱為女王。

女王目光含笑，端莊持重，她的耳飾、項鍊、手鍊璀璨生輝，紫色的裙服層層套疊，裙擺長長地拖在地上。

相比之下，她身旁的黑發精靈銀袍簡潔，和他誕生時見過的差不多，神情肅穆，不怒自威。

奧金看他好奇，以為他知道的不多，悄悄給他介紹。

彌爾茵女王曾經也是祭司，二十多年前當選為王，卸任祭司之職。二十年來她治理有道，頗受民衆愛戴。

黑發精靈是花園大祭司阿珂妮，據說嚴厲而神秘，别說參加授職儀式，在花園都難得露面，他也是頭一次見到大祭司本尊。

藍眸祭司悄悄點頭，感受到女王朝向他的視線，目光和上次一樣溫柔和藹，他回應着笑了笑。

幾十個巴掌大小的小妖精，從頂棚的彩帶間飛舞而下，他們拿着酒壺和酒杯，歡快地飛來飛去，誰想喝什麼隻要招招手。

小妖精喜歡精靈的果汁飲料，自己不會釀造，于是通過工作換取報酬。

這些酒壺酒杯各不相同，有水晶的，有金銀的，還有琉璃、瑪瑙、珊瑚、貝殼……形狀千奇百怪，裡面的飲料也不同。

他看到一個花紋另類的杯子，有些好奇，招小妖精過來遞給他。

這是一隻高腳酒杯，杯體細長輕盈，由秘銀打造，杯子一側，純淨的藍水晶被打磨成以劍覆盾的形狀，盾的外側圍繞着兩圈細小的藍寶石。

每個人都拿好了杯子，大家舉杯共飲祈福。再次落座之後，悠揚的樂曲響起，美麗的歌手來到空地中央，唱起歌謠。

藍眸祭司把杯子舉在眼前仔細瞧，一位宮廷侍女穿過人群，施施然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禮：“女王陛下讓我轉達，您要是對人類進貢的寶物有興趣，可以在豐收節之後親自去王宮參觀。”

“人類，進貢？”藍眸祭司挑眉。

侍女嫣然一笑：“您不知道嗎？人類的國王曾經是女王陛下的俘虜，為了贖回他，人類獻出了不少寶貝。這個杯子就是其中的一件。”

他點點頭，表示會考慮這個提議。

侍女離開，一段回憶不請自來。

他看見自己穿着金屬外衣，彎腰從一口鍍着金邊的寶箱往外拿東西，有的東西他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有的拿出來，放在手邊的桌子上。

他翻找出一個高腳杯，之後又翻出一個，兩個杯子和現在手中的一模一樣。

杯子底部刻着小字，他聽見自己說着另外的語言，靈光突然乍現，他毫不費力就聽懂了：“獻給第三騎士團第四任大團長，德布羅意公爵敬上，還有日期。三百年前的古董了，你确定都拿走？”

回答他的人嗯了一聲，語氣平靜：“上面的寶石品質很好，能值很多錢。”

他把玩了幾下：“有騎士團标記，還是一對，好歹留一個。喏，這個給你喝果汁。”說完他把其中一個杯子輕放在桌子上，另一個哐啷一聲扔進箱子裡。箱子滿得都要溢出來，他啪地合上，貼上金色封條。

他翻過杯子，果然有看不懂的小字。自己曾經接觸過這個杯子？有意思。

一個路過的小妖精看他的杯子空了，詢問他要不要加上，他興然應允。才喝了一口，立刻被苦澀濃烈的滋味嗆出了眼淚。

歌聲停止，搖鈴輕響，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前方。

大祭司宣布授職儀式開始，拿出一個卷軸，被點到名字的祭司在衆人的鼓掌歡呼聲中走上前去，向女王和大祭司行禮。大祭司宣讀任職地點，女王為新人帶上編織精美的花環。

二十二個祭司授職完後，大祭司問，有沒有遊曆祭司選好了領地，請上前來，帶上花環後，可以代表領地參加豐收節。

奧金興沖沖地走上前去，對女王和大祭司坦言，自己選的領地正是王島，王島的居民最是熱情奔放，他在這裡很受歡迎，也很喜歡這裡的一切。

一支羽毛筆在卷軸底部書寫，一頂新的花環出現在女王手中，女王親自為他戴上，下方的人群中傳來一陣掌聲。

奧金微微紅着臉來到藍眸祭司身邊，眨眨眼，似乎在問他有沒有選好。

他搖搖頭，還有許多地方沒去過，不着急決定。

女王宣布，侍女将帶大家前往下一項活動的場地，願大家玩得盡興。

小妖精們也随着他們一道去，他沒有還杯子，一路拿着，問奧金對人類有多少了解。

奧金神情微斂：“人類，自私弱小，虛僞狡猾，千萬不要跟人類打交道。”

他不置可否，繼續問道：“不知道我能不能當随軍祭司？軍隊正在和人類打仗，我記得有這個職位。”

奧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正要組織語言勸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清嗓子的聲音。

兩人停下腳步，雙雙回頭。不知何時，大祭司悄然來到了他們身後。

黑發幾乎垂地的大祭司自帶神聖之氣，讓他們的心緒不由甯靜下來，靜聽她的話語。

“随軍祭司必須是戰鬥種族的同族，他們從小與同伴生活在一起，在戰場上互相默契配合。從來沒有花園祭司任職，即使由我或女王派了去，戰士們也不會接受。”

藍眸祭司颔首，感謝大祭司親自解惑，大祭司一晃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