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帳篷是化妝的地方,他點點頭。管理員見他老實聽話,匆匆離開了。
鹦鹉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粗啞的嗓音:“上台,啊懂?上台,啊懂?”
他懂,院長想賣了他,高價。
所謂的上台,和展覽差不多,一年一兩次。每次台下觀衆都很少,往往隻有一兩個人,最多四五個。不管有幾個觀衆,看到他的人類從一開始就會兩眼放光,到他放出翅膀的時候一個個能瘋掉。
可惜園長太貪婪,總開出對方給不起的天價,那些人類氣鼓鼓登上馬車,喪失理智地叫嚣着一定會回來的,據說有人被氣得當場心髒破裂。
還有人類混進來想拐走他,然而,敢這麼做的人類總是離奇暴斃。慢慢的,馬戲團的人神奇地斷定了一點——故意碰到他會死。然而園長還是一心想賣了他,一錘子買賣,外面的人不知道這個。
想到這些讓他很難受。
他再也不想被展覽了,尤其是現在的樣子。
想到這裡,他讓小猴子和鹦鹉下去,動手卸掉厚厚的橡膠雨衣,又脫下粗布衣服,伸手往背後摸。
肩胛骨的地方有些癢,他動了動背,把翅膀放出來。
和飛馬漂亮的羽毛翅膀不同,他的是透明的,像蝴蝶、蜜蜂那樣薄薄一層,在陽光下某些特殊角度看是淡藍色的,淺淺的脈絡像花瓣上的紋路。
或許是太輕了,他的翅膀隻能看,不能飛。
近一個月,翅膀從尖端開始一塊塊脫落,現在隻剩下不到三分之一,連根部都松動了。
他伸出一隻手,越過肩頭用力一扯,一側殘餘的翅膀被整個拔了下來。
有一點疼,一兩秒。
感覺就像是用舌頭舔下一顆松動的牙齒。
再一扯,另一側也整個脫落了。他随手把兩個殘翅丢進桶裡,打算過一會埋了,和牙齒埋一起。
目睹整個過程的小山雀吓呆了,差點從他腦袋上滾下去。怎麼,翅膀是這麼用的?
米耀伸手把它扶了扶,表示自己沒事。
暫時沒事,晚上就有了。
按照以往的經驗,不配合表演,會被打。
被打慘了以後,他也逃出去過幾次,結果都是再次被抓回來。馬戲團裡有些人會魔術,還有一些人會魔法,無論他逃離多遠都會被定位到。
怎麼不被定位到?必須快點想出辦法!
一旦他失去翅膀的事被發現,就會像過往數不清失去利用價值的動物那樣,直接被打死或者電死。
又或者,成為挂在籠子裡的那個人類幼崽,等待惡行降臨……
他一邊思來想去,一邊打開出水口,把水池放空。
動物們知道該回籠子了,一個個圍着他依依不舍,比以往更加黏着他。
它們也知道他不得不離開了嗎?
或許他再長大一點,就能救它們出去了。或許動物們不需要他救,在這裡就很好?他不确定。
進入紅帳篷的時候,他估摸着比規定的時間晚了一會。
讓他意外的是,電鳗沒在,也沒人指責他,幾個化妝師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人理他。
這種情況可不常見,他開始警覺,今天是個大日子嗎?為何下午才會迎賓的樂隊午飯之前就開始演奏了?
他想出去看看,被守衛攔下,告訴他哪兒也不能去。
中午沒人給他飯吃,化妝師們也沒吃,顧不上。
他坐在帳篷角落一張堆着衣服的靠背椅上,想怎麼逃怎麼躲,一直到下午四點的鐘聲響了,還是沒有頭緒。喧嘩聲潮水一樣由遠及近湧了進來,沒一會就将四面八方完全淹沒——觀衆們開始入場了。
他透過卷起來的小窗往外看。
中央大帳外面排了長隊,從他的角度能看到一截隊伍。
普通的民衆往往一家帶着幾個孩子,手拉着手排隊。貴族一家周圍護衛着騎士和侍從,走另外一個通道。
他知道這些隻是小貴族,或是從外地來的。
王都的大貴族都是把他們請去府邸裡表演的,就算偶爾親自過來,也會去另外的帳篷。
無論如何,外面的這些人幾乎都和他沒關系,他的觀衆很少,用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樂隊的演奏淹沒在歡聲笑語裡,太陽西斜,夕陽灑下柔和的光芒,飛舞的小雪染上了一點橘色,跳躍着落下來,幾個雪片飛到他的鼻尖上,有一絲冰涼。
一個貴族模樣的人類幼崽離開隊伍,停在他兩三米遠的地方,用白嫩的雙手去接偶爾落下的雪花。
有好幾次,他一接到手上就什麼都沒有了,但怎麼樣都不肯放棄的樣子,不斷嘗試着,仿佛要接住什麼天上掉下來的寶貝。
呵,好像從來沒見過雪一樣。
米耀打了個哈欠,擦了擦眼角的生理性淚水。
眯着眼睛,他看到那個貴族小孩終于還是接住了一片,他的視力極好,能看清那不過是一朵再普通不過的六角雪花。
那個人類幼崽立刻睜大了本來就圓圓的眼睛,小臉帶着嬰兒肥,再加上帽檐下露出的一截灰色的毛發,米耀突然覺得他很像……嗯,很像什麼?
肥啾在他衣服裡睡夠了,啄了一下他的頭發,抖動蓬松的灰羽毛,從小窗口裡飛出去覓食。
哦……米耀恍然大悟。
震耳欲聾的大嗓門把他從飄飛的思緒裡拉出來:“你躲在這裡!快出來!”
是園長。
他今天打扮得很隆重,墨綠色的禮服緊緊包裹着他高大健壯的身體,高高的禮帽上插着幾根豔麗的羽毛,趾高氣揚像開屏的孔雀。
孔雀想把他從椅子上拽起來,手爪在距離他一尺的位置生生停下,像是不願意碰到什麼帶刺的東西。
“芬恩,給他化妝。快。”
米耀自己跳下凳子,叫芬恩的化妝師已經過來了,化妝的十來個座位上全都有人,園長大手一扯,把一個女雜技演員從椅子上扯下來,讓米耀上去。
芬恩也不想碰他,但園長盯着,隻好撈起一個銀白的發箍遞給米耀:“自己戴上,把額頭露出來。”
米耀把頭發往兩邊撥了撥,套上發箍。
芬恩看着他的臉吸了一口氣,他不知道這妝該怎麼化了,這還用化嗎?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對自己的技藝産生了深刻的懷疑,馬上就要對人類這個種族自暴自棄了。
芬恩不自覺偷看向園長,園長恍惚說了句:“下來吧,換衣服。”
米耀以為給他的衣服會是以前那種輕飄飄的款式,結果得到一件白色的緊身衣和一雙白色短靴——和以往不同,他再次警覺起來。
衣服很有彈性,細膩的紋路略微濕潤,紋路交彙的地方泛出瑩瑩閃光,不像魔法效果,倒像是某種神奇魚類的皮自帶的效果。
穿上很合身,動作靈活自如,唯一的缺點是背上涼飕飕的——那裡露出一大塊。
出帳篷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園長帶着他在大小帳篷的迷宮穿梭,最後走進一個他從未進去過的黑帳篷。
帳篷的陰影中走出兩個黑衣護衛,對園長行了一禮。園長嗯一聲,徑直帶他走進去。
裡面的魔法燈自動亮了。
帳篷隻有一間房那麼大,鋪着華美的地毯,落地魔法燈前是面一人高的穿衣鏡,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進去吧。”園長指了指鏡子。
鏡子?
米耀疑惑地伸手摸向鏡子,居然什麼也沒摸到。今天不對勁,這面鏡子通往哪裡?
在園長肯定的眼神下,他無處可逃,硬着頭皮跨步邁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