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餘音消散在天地間,四處寂靜,他獨自一人的呼吸聲格外清晰分明。
深深吸進冰涼的空氣,頭腦更加清醒。
夢境雖神奇,可他必須快點出去才行。
埃蘭看向夢中的陌生形象,服飾怪了點,不過身形是人,應該能溝通。
抱着試一試的想法,他大步穿過懸浮的雪片,在那人身前停下:“你好,可以幫我醒過來嗎?”
黑袍人半垂下頭,埃蘭察覺到穿透兜帽的視線,大大方方與之對視,等待一個答案。
半晌,一道柔和的女聲穿過無影的黑暗布料:“為什麼要這麼問?”聲音中帶着親切和愛憐,像是正在和嬰兒說話的年輕母親。
或許是自己夢境的緣故,又或許是聲音和藹可親,埃蘭毫無防備地和盤托出:“要找花,藍色的花,找不到,米耀會餓壞的。”
黑袍人半轉過身,動作很輕地拂了拂衣袖,衣袖末端垂地,掠過無光河水的源頭。河岸随着動作的落下開始合攏,越收越窄,幾秒鐘過去,整條漆黑的河水完全消失,就像不曾存在過那樣。
“什麼樣的花兒呢?”黑袍人看着河面消失的方向,側身問他,語氣依舊輕柔。
埃蘭也不知道具體需要什麼樣子的,腦海裡沒邊沒際地鋪開想象,先是想到各種見過的、沒見過的花,再配上深的淺的藍色。
他正要開口,被腳下變換的光彩吸引了心神,一扭頭,驚訝地忘了要說什麼。
隻見覆了一層薄雪的土壤上,真的長出了他想象中的花枝,有的單獨一朵,有的排列成花序,有高有矮,有大有小。
和他想象的一樣,這些花全是藍色的。亮的暗的、濃的淡的藍色交雜,好像是真的,又全部帶着一點虛幻的透明。
他又想象了更多的花,那些花就真的從泥土裡鑽出來。
埃蘭很快給自己做出個合理解釋,不愧是自己的夢境,想什麼就呈現什麼,十分便利。
他彎腰碰了碰最近的花,沒有意外,什麼也碰不到,這些花隻是幻影。
黑袍女人邁開很輕的步子,狀似悠閑地一邊散步,一邊賞花,這兒看看,那兒瞅瞅。
埃蘭忍不住催促:“你看到了,我想要這些,我要出去。”
那人不回答他,他就小跑着湊過去,嚷嚷着:“有辦法嗎?”
“有的。”她邊說着邊微微欠身,一手挽着長長的黑袖,一手觸碰花莖。
從被觸碰到的位置開始,花枝連同花瓣,一寸寸褪去虛幻,蛻變為真實。
看着眼前的一幕,就算是夢,埃蘭也覺得不可思議。
其實他想問的是離開夢境的辦法,她可能誤會了,以為在問怎麼摘到虛幻的花朵。
她摘下細嫩的花莖湊在兜帽前,似乎是在聞着花香,但埃蘭沒有聽到她的呼吸聲,自始至終都沒有。
女人聞過花,再次垂頭看他,緩緩地說:“孩子,你很特别,也很稀有。你不怕我嗎?”
埃蘭懵懂地搖頭,自己的夢,有什麼好怕的?
“謝謝你帶我看花,我也送你一份禮物——送你一分鐘。”她一手持花,一手變出小巧的沙漏,随着手掌輕輕晃動,閃着光芒的白沙徐徐落下。
馥郁的芬芳撲面而來,所有的幻影被真實的質感填充,煥發出勃勃的生命力,還是花骨朵的那些一簇接着一簇綻開盛放。
雪片不再靜止,羽毛般輕輕落在花朵和枝葉上。
觸手可及的真實感讓埃蘭精神一震,一切隻是夢境的念頭在這一刻完全蒸發,他深信自己拿得到也帶得走。
隻有一分鐘。
披風鋪開在地上,漸漸被大肆采摘的花枝填充。
雪片下落的速度不可思議地緩慢,所謂的一分鐘被拉得很長很長,長到他将最後一枝花無情摘走,整個人趴在花堆上以壓縮空間,倒計時才宣告結束,大雪恢複正常的下落速度。
哪裡還有什麼拿着沙漏的黑袍人,隻有勉強才系好的包袱滿滿當當。
金獅白虎大棕馬,一個個踏着松軟新鮮的泥土,來到他的身旁。
埃蘭快快樂樂爬上馬背,放出懷裡的小胖鳥帶路。
返程!滿載而歸!
一路上,他頭腦格外清醒。
看吧,沒有樹木往兩側退開,沒有會發光的飛馬,回頭也沒有黑袍女人,什麼也沒有。
他仔細思索一番,笃定從看到飛馬開始,就一直在做夢。
是大棕馬帶他找到了森林中的一處花海,放他下來後,他才終于醒過來,摘到滿滿一大包花枝。
這很合理。
回到樹洞,先前落在地上的各色花朵消失了,米耀小小的身軀縮成一團,止不住地發抖,汗水濡濕了他的頭發。
埃蘭迅速解開包裹,把深深淺淺的藍鋪在地上。
米耀好像連伸手的力氣也沒有了,埃蘭去喂,米耀很乖地吃。
吃了十來朵,米耀伸開五指,能夠自己拿起遞過來的花枝了。又過了幾分鐘,他支撐着起身,靠坐在火熊柔軟的肚皮上,閉着眼睛,舉着花枝低着頭,無聲優雅地進食。
埃蘭一支支遞到他手上,藍色以緩慢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少。
沒有了,吃完了。
木劍淡淡的白光中,米耀的臉平靜而疏淡。
他沒有想要更多,安靜得閉眼坐了一陣,然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很快,呼吸聲變得緩慢而均勻,如輕緩的波濤連綿起伏。
埃蘭安靜地看了他一會,思緒随着波濤聲飄遠。
米耀是個小演員,如今馬戲團出了大變故,連園長都死了,他之後會去哪裡?
他有家人嗎?大概沒有,不然就會送他去上學,而不是去表演了吧。
要是他沒地方去,不知願不願意跟自己回普羅城。
普羅城多好啊,超厲害的祭司可以幫他療傷,還有,他家很大,可以住很多人……
想着想着,睡意來襲,他真的做了個夢,是很好的夢。
第二天,埃蘭是被餓醒的,一睜眼,天光大亮。
他習慣性地看向一旁,頓時心頭一驚,人不見了!哪裡去了?
嗨,有什麼好慌張的。肯定是自己起來,出去了。埃蘭安慰自己,平複着咚咚亂跳的心髒。
他剛準備爬出樹洞,餘光忽然瞥到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
埃蘭俯身,眯着眼睛研究那是什麼。
隻有在某些特殊的角度,才能看到那東西的一小部分。他觀察了一陣,把看到的部分組合起來,發現那是一個半人高的蛋,正好躺在火熊的臂彎裡,米耀睡覺的地方。
隻要稍稍轉移視線,蛋就看不見了,神奇。
找準角度定住身體,他細細看着蛋殼上交織的紋路,很淺的藍色勾勒着神秘美麗的圖案,很神奇。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腹碰觸蛋殼,觸感不硬,是柔軟溫暖的。他想到夢中飛馬的羽毛,似乎是同樣的感覺,但飛馬沒有溫度,不冷也不熱。
被他觸碰的地方泛起淡光的漣漪,透過漣漪,隐約能看到蛋殼的内部。
他把兩隻手搭上去,臉也整個湊過去,看到了正抱着膝蓋蜷縮在蛋裡面的米耀。
埃蘭張了張嘴,眼前的一幕過于神奇,完全超出他的認知。
兩條腿不自覺後退兩步,整個身子躺回原來睡覺的位置,雙手交疊安放于腹部,眼睛安詳閉上:“我還沒睡醒,在睡一會吧。”
他聽着自己的呼吸聲,腦海放空再放空,或許是昨晚去了太遠的地方還沒得到充分休息,沒一會兒,他真的睡着了。
堅硬的東西一下下啄着他的額頭。
“果子,果子。”漂亮的鹦鹉叫叫嚷嚷。
埃蘭揉揉眼睛,坐起身,看到洞口啃果子的小猴子,它身邊的水果堆成了小山丘。
埃蘭咽了一下口水,他好餓。
然後,他緩緩地,像木偶一樣地,轉過頭——
不是蛋,是米耀。
他側身睡着,陽光和雪光照在他披散的淡金色頭發上,熠熠生輝。他的身上覆着一層淡藍色的輕紗,身下鋪着另一層。
薄紗是從他露着的後背長出來的。
長出來的!
人類少年差點不會呼吸了。
聽着自己不自然的呼吸聲,多彩的睡前故事一個個從腦海裡蹦跶出來。
好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終于冷靜下來,開始接受一切,包括那個蛋。
輕紗下方,染血的布條散開了,柔嫩的手臂上沒有傷口,白皙的雙手像剛摘的花瓣一樣鮮嫩。
呼吸平穩,體溫正常。
饑餓催促埃蘭爬出洞吃果子,今天的果子看着好看,一點也不好吃。雪沒在下,鋪在地上厚厚一層,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感覺不到饑餓之後,人騎上馬背,他好像說了讓馬兒去昨天的地方,又好像沒說。
叮叮叮,耳邊充斥着潮水般翻湧的鈴铛聲,眼前跳動着魔法數字,未曾留意的細節在腦海中逐漸清晰。
水球裡的人魚眼神凄惶,歌聲顫抖,沒唱幾句便氣若遊絲。
黑頭發的小男孩,既緊張又害怕,身上的衣服大了一圈,松松垮垮,被拖上舞台又被拖下去。
數字跳躍翻滾,停止不動——他們是被買賣的貨品。
森林裡銀裝素裹,純淨的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打下明亮的光圈,幹淨一如他誕生後的每一天。
可現在,他覺得心被按在腐爛的泥塘裡,就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