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的話劇,在遙遠的起居室裡播放着,清晰的畫面實時呈現在嵌入牆中的巨大晶石之上。
起居室的地面上,淩亂地堆放着一摞摞書籍,繪制着人體和服裝的手稿一層疊一層,幾乎鋪滿了所有地方。在這片手稿海洋中,壁爐前的躺椅和小桌是僅有的孤島。
老舊褪色的躺椅,對上面的人來說,略小一号,導緻露出的小腿無處安放。但這人不太在乎,一直安靜地看着話劇。
劇中的男女主角完成了他們小小的婚禮,大幕落下,起居室變得昏暗。
躺椅上伸出一條手臂,食指和中指在小桌上的幾排玻璃試管上遊走挑選,最後捏起其中一個。
這支試管内裝着亮橙色的液體,自帶微光,他搖了搖,試管中升起一串細小的氣泡。
玻璃試管映照着他的臉,高鼻梁,濃密的長眉,古典美的深邃眼眸,和戲劇中的男主角有六七分相像。
他把試管轉了一個角度,看清試管下方的符文記号,小聲自言自語:“喜悅。”
說完,他昂起頭,将試管内的液體灌入喉嚨。
“呵呵……哈……哈……”浮誇的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
那雙眼睛裡沒有笑意,依舊直勾勾地盯着舉在手裡的試管,足有一厘米厚的亮橙色殘渣,附着在了試管底部。
在最滿意的兩個人偶成婚之際,他需要全然的喜悅才是。
這麼想着,他将試管一寸寸塞進張開的嘴裡,咔嚓咔嚓,破碎的玻璃和“喜悅”的殘渣一同被吞下。
他的兩個嘴角扯得更開,唇舌和口腔裂開一個又一個口子,沒有鮮血滴落和滲出,隻有破損的藕色組織蠕動着想要愈合修複。
他一下子從躺椅上蹦了起來,響亮地拍着巴掌,一面大笑一面自語:“恭喜恭喜。哈哈哈。”與劇場尚未結束的掌聲彙合到一處,倒也不顯得突兀。
身後壁爐中的光芒陡然明亮,他停下動作,站着沒動。
年代已久的壁爐邊緣已被磨得圓潤發亮,裡面堆積着十來根長短不一、顔色各異的金屬,其中一根金屬猛烈燃燒起來,蒼白的火焰跳動着,組成一個人的上半身模樣。
火焰中的人三十來歲,眼球略向外突出,神情刻闆嚴肅,三重冠冕下的頭發一絲不苟。
火焰人鞠了一躬,開口道:“愛德華會長,我們注意到,劇本的控制線時而中斷、時而抖動,這是正常的,還是出了問題?”
大審判官杜魯門問得很小心。雖然他在前幾場就發現了控制線的異常,但舞台上的表演一切順利,他不敢貿然聯系,萬一破壞了會長觀賞的興緻,後果可能比報告遲緩更嚴重。
愛德華坐進躺椅,擡手捏住一根淡褐色的試管,用皮開肉綻的嘴輕輕抿了一口。
“煩惱。”
他眉頭一擰,另一隻手揉起太陽穴,想着他心愛的人偶裡面可能附上了一些讨厭的遊來蕩去的幽靈。
為了接近真人的感覺,用在人偶身上的魔法能省則省,連屏蔽防護類的魔法都沒有。
誰能想到,“光明大劇場”有幽靈出沒呢?
亂七八糟的唇舌動了動,發出含糊的聲音,因為“喜悅”尚未退去,他說話甚至帶着笑意:“小心不要碰人偶,給劇本裡加靈性,劇本自己會處理。你們在幹什麼?劇場怎麼會有幽靈?”
這聲音聽得杜魯門毛骨悚然,又奇怪,又像是嘲諷。他連連道歉,領命後迅速消失在火堆裡。
愛德華放下“煩惱”,手指在試管上劃了劃,翹起蘭花指,捏出最中間最滿的一支藍色試管。
多美麗的藍色,像最晴朗的天空染上陰霾,就要下雨。
他要搖得均勻一點,免得再把沉澱物占到底部。
他知道後面會上演什麼。
劇本是他從幾千部作品裡精挑細選出來的。這部作品年代久遠,無人問津,為了補全已經損毀的部分,他不惜花費無數心血修複原著手稿,甚至将原著手稿制作成了聖物。
為了配合後續劇情,他已經準備好了“哀傷”。
話說,這個喝下去,會流出藍色的眼淚嗎?
掌聲再次響起,大幕緩緩拉開。
埃蘭握着劍的手抖了一下。
肘部的紫線上不斷傳來牽引的力量,他正和女主角的表哥演一場打戲。劍是真劍,埃蘭不得不格外小心,以免真的傷到對方。
一根接一根,身上的七根線陸續發力,他想空幾拍繞遠一點,彩線卻将他拖到演員身邊;他想把劍從演員身側劃過,彩線卻控制着劍斬向演員的腰部。他使足了力氣才改變了劍刃的軌迹,手臂在拉鋸中不住顫抖。
扮演表哥的是個有經驗的演員,他本沒想過自己能被選上,沒想到卻因為“劍使得好”這種理由,從一衆競争者中脫穎而出。
後來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被選上了,男女主角平時是不排練的,他上場得真打。
表哥滿頭大汗,勉力擋下幾波軌迹不停變動的攻擊,實在堅持不住了。見男主角不停對他使眼色,他明白了,“啊”地一聲假裝被刺中,如釋重負地往後倒下,結束了自己的戲份。
埃蘭稍一放松,不受控制地張開嘴巴,念出台詞。
他還沒來得及看劇本。
之前斷斷續續、不起作用的彩線,此刻絲滑無比地跳動着。彩線上,暗金的光芒陣陣流淌,沖擊力來襲,他感到自己被擠成一團,動也不能動。
女主角上場了。
米耀怎麼樣了?和他一樣的狀态嗎?更好還是更糟?他調用靈性,像上次那樣試圖掙脫束縛。
前台傳來女主角婉轉的嗓音:“一個是我的最親愛的表哥,一個是我的更親愛的夫君?”
埃蘭一聽就知道這不再是米耀了。
意識受到刺激,一個奮力掙紮,靈性爆開,他從人偶的軀體抽離,結束附身狀态。
感知精度開到最高,台前台後,一無所獲。
莫名的煩躁和恐慌開始蔓延,一點點鉗住了他。要清除一個透明到快要消失的幽靈,不論是淨化法術,還是掃來掃去的光柱,很容易就能做到。
都怪他不夠堅決,他就應該讓人走的,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舞台最邊緣,一道殘影一晃而過。
速度太快看不清,但憑着直覺,埃蘭判定,那是幽靈狀态的米耀,被絞成了一股的彩線拖向了看台方向。
連他都對付不了的傀儡線,米耀要怎麼辦?
意識如持續升溫的水,在這一刻沸騰了,理智快要蒸發了。
不行,他要冷靜。
他要過去,沖進看台的深淵去。
意識降溫冷卻,潛入地下,鎖定沉銀骨的位置後,順利覆蓋上去。
衣服、鞋子、面具,身上的紙筆,随身帶着的金币,全被光柱摧毀了。
萬幸,契約卷軸、師傅的手記等平時不用的東西,被他埋在煉獄石灘,沒受到這輪攻擊的波及。
地面上的兩團暗金距離他不到一百米,在發現地下異常後靠攏在一處,掃下兩道光柱,打在沉銀骨原本的位置。
他已經沖到了二人附近,停在地表之下。
地面上二人對視一眼,神情緊繃,對準地下握緊短法杖。
當啷一聲,其中一個法杖落地。
埃蘭眼中的紅字猛地往上跳了200,之後持續增加。
附身的感覺,讓他好像被塞進了怪物密封的胃袋,胃袋裡不但全是腐蝕性的酸液,空間還在不斷收緊擠壓。
酸液讓精神刺痛模糊,擠壓的感覺和彩線的控制類似,強度比不上彩線。
他沒有附身真人的經驗,一上來就面對神賜者,附身的進展十分緩慢。
“啊——”這人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另一人立刻俯身過來:“你怎麼了?”
埃蘭用顫抖的眼珠,在晃動的視線中,捕捉到了垂下的衣領上一個小小的标記:
包裹火焰、布滿尖刺的法槌。
裁判團的标記。
撲通撲通撲通。
他聽到了這具身體心髒的跳動。
一收一縮之間就要爆炸的心髒。滾燙的血液,沖向四肢百骸。
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提醒他什麼不該忘記嗎?
那人看他恢複了一點,伸手想将他從地上拉起來,不料卻被地上的人一把拉住,掼在地上,剛才還抽搐不止的兩隻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脖子。
來不及放出消息,來不及掙紮,他在巨大的荒誕和震驚中斷了氣。
到了這一刻,埃蘭完完整整掌握了這具身體。
附身狀态下,技能可以照常使用。他将沉銀骨召喚出來,包進披風,背在背後,同時将感知開到最大,沒發現彩線。看來之前的推測是成立的,附身真人可以幹擾彩線的搜索。
時間緊迫,埃蘭飛奔着趕到大劇場,從格萊門特通過的小門進入劇場内部,沒受到任何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