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一個完全不認識你的人說喜歡你嗎?哦,還不是人,是不死生物。
埃蘭心中滿漲的情緒就要憋不住了,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可他聽到下一句話,那些情緒成了氣球裡的空氣,一被戳破就四散消失了。
“你沒有嗎?你叫什麼名字,召喚者。”這些字被牙齒咬過,艱難地吐出來,好像帶着血。
這是真的,他沒說過自己的名字。
對話終止。
雪花回歸平靜,悠悠然落下,天地回歸寂靜。時間仿佛凍結,好半晌,兩個人都沒動。
魂火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了。他被說中了。他沒有認他,他一直在推開他,他無法辯駁。現在要怎麼辦。
埃蘭從僵死的狀态裡掙紮出來,轉身,在雪地裡留下一串深深的、歪斜的腳印。
米耀的目光鎖在那個背影上,那是白色天空裡的黑色風筝,那串腳印是脆弱的線,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斷,然後那個人會從雪地陷下去。
他之前還不明白,為什麼召喚者在幻境中會不一樣,這一刻他突然懂了,懂了那個吻的真正含義。
埃蘭想念的是過去。他不要現在。
那自己又該怎麼辦。
記憶幾近空白,别說了解,他幾乎不認識他。
所有愛的理由都被架空,情緒卻被“不要欺騙自己”的畫面觸發,一發不可收拾,完全不受他控制。
自己曾經一定很愛他。
曾經,很愛。
現在要怎麼辦。
那個人每走一步,他就離失控近一步。
他覺得渾身的血在這一刻冷掉了。
真敢消失,就把這片地全毀了,找到他,捆成一個蛋帶回精靈大陸去。要是再敢“暈了死了掉線了”,就把靈魂一塊抓回來,反正這種事也做得到。
他終于發現自己抖得厲害,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埃蘭的思維要崩潰了,他強迫自己冷靜、思考,他不能陷進無助的漩渦去。
換個角度想問題,從米耀那邊看呢。
雖然以前每次都不知道米耀怎麼了,現在不知道也很正常,但他不能放棄嘗試找到答案,不能……
米耀沒有看上去那麼從容,他一直在發抖,一定有什麼原因。
他說自己不認他。
他說自己不想見他。
他的聲音也在發抖。
耳邊回蕩起笃笃笃的聲音,是“蛋”敲打牆面的聲音。
“蛋”在害怕,她在害怕,他在害怕?他在怕什麼?
他和“蛋”都無法被感知到。
他說他是亡靈。
亡靈,臨死前的執念讓靈魂徘徊于大地。就算沒有記憶,亡靈也能憑借本能感受到執念。
臨死前……
全身的力氣突然被抽走,埃蘭怔怔跪在雪地上,坐下。
他知道他怕什麼了。
他艱難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一直跑到大樹下。
果然是吓壞了,精靈紅着眼眶,連呼吸都在抖。
埃蘭慢慢靠過去,很小心地擡起雙臂,輕輕環住那個他認識了一輩子的人。
别害怕,都過去了。不怕不怕,沒事沒事……
耳邊傳來哽咽的抽氣聲。
“别離開我。”米耀聲音發啞。
果然和他想的一樣。
“不會了。”
埃蘭收緊手臂,想到剛才差點錯過答案,心痛得無以複加。
“别離開我。”
“不離開。”
“别離開我。”
“我知道,我保證。我,埃蘭,我保證。”
聞着淡淡的花瓣清香,埃蘭心中一片酸澀,覺得自己就要化成一片露水。
我何嘗不是亡靈,你何嘗不是我的執念……
米耀終于從這些天的掙紮中解脫,心中一片柔軟甯靜。他又想要跳金字塔了,或許有辦法,或許……
懷裡的人漸漸平靜,埃蘭久久不舍得松手,溫暖還在一點點傳遞過來。他好像已經死去很久了,在這一刻又活了過來,有一顆心髒長了出來,蓬勃地跳動着往全身輸送溫暖的血液。
埃蘭不知道米耀這樣子會持續多久,或許幾天,或許幾周,或許更久,等他好了以後,自己說不定放不開他了,不,現在就放不開了……
咔嚓一聲,挂着“蛋”的樹枝不堪重負折斷,貝檸咕噜噜滾到地上。
兩人終于分開,米耀撿起“蛋”,埃蘭又提起帶她回家的事,米耀問:“你和我一起去嗎?”
好像知道埃蘭要怎麼回答一樣,他接着說:“一定要回家嗎?我調查的事還需要她繼續幫忙。”
“回家是為了讓她感到安全,制造安全的環境應該也可以,試試吧。”
他們走進廢棄的村子,木頭或石頭搭建的房子并不老舊,有些甚至是新的,看上去經曆過地震,絕大部分都坍塌了。
沒有屍體,室内用具也很少,埃蘭推測,去年四月戰争前,這裡的人已經有序往南方撤走了。
最後他們選中了一間石磨坊,外部的風葉全毀,内部尚完好。磨盤在二樓,一樓什麼都沒有。
“還需要别的。火把什麼的,讓這兒暖和起來。”埃蘭話音剛落,牆壁和地面交接的地方長出了一圈紅橙色的小花,和他在窗台上看到的那盆花類似,花朵更小,散發着光和熱。
“這麼簡單?”米耀放下貝檸,把她輕放在地上,看向埃蘭。
“還需要一些柔軟的東西,羽毛、羊毛之類的……”埃蘭想着先找有人的村子,有村子就有羊,召喚幾個幫手趁着月黑風高薅羊毛應該不難。
類似的東西,米耀第一個想到了棉花,奈何實在想不出棉花的植株具體是什麼樣子。
地面石磚的縫隙裡伸展出鋸齒狀的綠葉,細而直的莖稈頂端開出黃色花朵,花落之後,潔白的絨毛球四散,接着植株消失,一朵朵小傘緩緩飄落。
門面紛紛揚揚的大雪片刻未停,門内的蒲公英半分鐘落了幾寸,埃蘭說足夠了。
米耀敏銳地發現了變化,貝檸的“蛋”看上去不再像石頭一樣堅硬,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呼吸。
“我們是不是應該出去?”
埃蘭這下猶豫了,反正當時他沒有。現在嘛,他确實離遠點比較好。
埃蘭走出去,米耀跟上,埃蘭想了想:“你和她熟悉的話,可以留下。”
“你知道的還挺多。”米耀沒有深究他是怎麼知道這些的,轉而問,“你三天前在森林經曆了什麼?我正在調查那裡。”
埃蘭說他追蹤安潔洛斯夫人,遭到未知敵人的精神攻擊,沒提到幻境。
米耀心道果然如此,曼達拉的法術生效,幻境和位面的事被遺忘了。曼達拉的要求是不能通知花園,其他的或許可以說出來。
“‘蛋’裡的精靈是幻術部落的祭司,和人類的精靈王後同屬一族,我們在森林中了精靈王後的幻術,被催眠忘記見過她,但法術對我沒起作用。你在跟蹤的過程中也中了幻術,之後強行忘記了。”
埃蘭理清楚前因後果:“她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不想讓人知道她的存在,也不想得罪我們。”米耀轉移話題,“你遭到精神攻擊,暈過去,過了三天才恢複?”
埃蘭沒隐瞞:“——(因為契約的關系,我傳送到其他位面了。)”
額,他的聲音沒發出來,像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抹去了,他再次嘗試:“——(煉獄,死神)”還是沒有聲音。
最後他隻能解釋:“大緻等同于,不死生物的能量用完後,需要休眠,意識會離開載體。”
這是米耀的知識盲區,他追問:“如何喚醒?”
埃蘭也無奈:“沒辦法,隻有等我自己醒。”
“那好,以後我守着你。”不然丢了怎麼辦,“對了,我在幻境中得到了這個,不确定是什麼。”
七個白茫茫的光團從他掌心浮現,點綴其中的細小亮點夢幻般閃爍着。
埃蘭愣住了,就算和他見過的略有差異,他本能認出:“這是,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