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貝檸。
還有女王陛下。
早上的時候,他和二月份出戰的戰士一起,在王島的傳送陣等待傳送,遇到前來插隊的大祭司。
他和大祭司打了聲招呼,沒多說什麼就離開了,誰知突然冒出來一個紅衣服的小家夥,非要讓大祭司帶上她不可。
小家夥征得了大祭司的同意,興奮不已,一拍她光潔的小腦門,說給米耀的禮物忘帶了,立馬撒丫子跑回去取。
米耀?這個名字不常見,他上前問大祭司,果然是同一個人。說起來他也有一大包禮物準備着,大陸分隔的關系一直沒機會送出去,正好可以一起捎上,也着急忙慌的回家取了一趟。
他們兩人同時回來的時候,你瞪我我瞪你,大祭司又不見了!
他和貝檸互相認識了,然後對誰的禮物更好這個問題進行了長達數個小時無意義的攀比。
快半夜了大祭司才回來,一臉無語:“還以為有什麼重要的事,結果被彌爾茵灌輸了一籮筐啰裡啰嗦的廢話。”
她甩甩耳朵,看着奧金和貝檸拿着的禮物:“還是像你們這樣直接點好,為什麼要折磨我的耳朵。”
奧金本打算和大祭司還有貝檸一起去見米耀的,結果一傳送過來就被派發了和談任務,隻能和她們分開。
結果呢!
根本找不到人,連大祭司都找不到,情況似乎有點嚴重啊……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他身邊的指揮官小聲喊他,“他們說現在的條款不能接受,要拿去修改,三天後再來商議。”
奧金回過神:“那就三天後,今天快點結束吧,我先走了。”說完起身就走,給對面的三個人類留下了完美的傲慢印象。
看着三個精靈走出大帳,勞裡十四壓着聲音說:“你們也走。”
光明大團長哐啷一聲站起來,邁着哐哐的大步從大帳對側的門出去了。
宰相聞言收拾起幾頁散落的文書,對國王鞠了一躬:“您早點休息,屬下告退。”說完也起身離開。
外面傳來雜亂的說話聲,沒一會聲音小下去,門外的騎士也列隊離開,整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一時間裡外都沒了聲音,落針可聞。
勞裡十四快把那些淺粉的文書盯出了窟窿。
視線落在“人質”一詞上,他猛吸一口氣,站起來抓起桌角的那頁紙,用力撕扯,誰知看着纖薄的紙張堅韌無比,連個缺口都弄不出來。
紙張脫手,飄灑在地上,他擡起一腳,兇狠地踩上去:“什麼談判,什麼條款,為什麼不直接說當奴隸!”
紙張太輕,被他動作帶來的氣流掀起,貼在了桌腿下側。
他站定,蓄力猛地朝着桌腿踢了上去。
純金的談判桌微微顫動,伴随着骨骼撞擊的悶響,一道醒目的殷紅浸透了他白底的禮褲,勾織在小腿下側的太陽花金線崩斷,失去了原本的形狀。
反觀紙頁,完好無損,甚至連半點血迹都沒沾染。
勞裡十四目眦欲裂,蓄力,用同樣的姿勢,再次猛地擡腳。
這次他沒遇到任何阻力。
整張幾米長的沉重大桌如同孩童搭建的積木一樣嘩啦倒塌,金光四散,無數金箔落下,平整的切面仿佛覆蓋着透亮的光膜。
文書全被遮住,看不見了。
勞裡十四看着滿地燦爛,愣了幾秒神。
怒火被打斷,他揉了一把臉,有氣無力地說:“杜卡斯,别管我。”
陰影飛快凝聚成型。
杜卡斯難得穿着黑色正裝,金色的绶帶整齊挂在肩頭,眉眼的色彩更濃烈,比平時張揚了許多。
勞裡十四盯着他看,想起來這是他的要求,他想着要是談判雙方一言不合動了手,他不介意讓對方看看他的底牌。
突然地,他悲哀的發現,這已經是他最後的底牌。
見杜卡斯一動不動地看着他,他下了逐客令:“杜卡斯,你也走。”說完蹲下身,撥開金箔尋找下面的文書。
杜卡斯滾了滾喉嚨,開口:“陛下,我是想說……對了,伊麗莎白小姐還在等您。”
他側頭往門的方向看了看,轉回視線說:“今天雨剛停,她便從王宮趕過來,一路未停歇,隻為見您一面。”
勞裡十四胡亂在地上撥動着,直到翻出一頁文書,才歎着氣問:“誰?”
金箔片片退後,飄向大帳邊緣的同時整整齊齊摞起來。
杜卡斯半跪下來,拾起灑落的文書,按頁碼順序整理在一起,回答:“伊麗莎白·溫莎小姐。您的,未婚妻。”
勞裡十四置若罔聞,從杜卡斯手裡接過文書,蓋在臉上,沉默了一會,哽咽着說:“你也對我很失望吧……”他的肩膀抖着,沒一會兒,細細的嗚嗚聲就變成了止不住的大聲哭泣。
杜卡斯僵住,手足無措,正巧在這時聽到外面傳來模糊的争吵聲。
一模一樣的分身從夜間無處不在的陰影裡幻化出來,他從馬車後現身,對着馬車前美麗的小姐行禮,禮貌地說:“夜深了,還請溫莎小姐,去陛下的寝帳休息吧。”
氣鼓鼓的貴族小姐正要發作,聽到是國王的寝帳,臉頰泛起紅暈。她看了看垂頭的杜卡斯,什麼也沒說,跟着護衛走開了。
杜卡斯擡起頭,看着她離去的背影。
半夜返回王都不現實,除了國王寝帳,還有騎士和士兵的軍營。雖說也不是不能騰出來,但論舒适和溫暖程度卻差遠了,畢竟是嬌生慣養的小姐,未來的王後,他不能怠慢。
朔風吹過,初春的夜晚可真冷啊。
七歲那年,也是這樣寒冷的夜晚。
那天,他讨了一整天飯也沒讨到一點吃的,凍得走不動路,暈倒在大街中央。
醒來的時候,不知身在何處,周圍有十來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有人給他們飯吃,他們就吃,還有人打他們,不由分說掄着棍子打,連着打了一星期。
别的孩子哇哇大哭,他想着哭了就沒力氣逃跑了,愣是沒哭一聲。
沒想到轉變來得太快,緊鄰的生活舒适豪奢,像個不真實的夢。不,王宮裡的情形,做夢都想象不出來。
他從周圍人那裡弄清楚了自己的角色,簡言之,如果王子犯了錯,受到懲罰的将是他,除此之外,不需要他特别做什麼。
他在留下來和逃跑之間猶豫着,瘦弱的身軀被豐富的營養填補健壯,兩個月之後,他第一次見到王子陛下。
他和王子陛下并排站着,聽銀發騎士長訓話。無非是要用功不能偷懶、不能沉迷遊戲音樂之類的話,在他聽來無關痛癢。
訓話完畢,教鞭打在他身上,啪啪作響。
一開始王子不想悔改,教鞭不停揮下來,王子的臉色就不好了。王子不情不願,用自己沒錯的語氣大喊:“我錯了,别打他了。”然後小聲和他說對不起,飛快跑開了。
之後他就沒想着離開。
那些鞭子隻是聲音響,騎士長下手很有分寸,落在身上一點也不疼。
騎士長帥氣威武,還允許他去教會學校旁聽。他夢想着成為常駐宮廷的光明騎士,可惜沒有天賦。
陰影之路雖然艱難,對他來說卻是最好的。陰影永伴光明,沒有一秒間斷的陪伴,就是最好的。
漆黑的國王寝帳亮了起來,明亮的魔法晶石燈光驅散了一些影子,他不由低落。
杜卡斯收回所有分身,為了确保安全他很少這麼做。但現在,他想全心全意地在大帳裡停留一小會兒。
國王陛下坐在地上,抱着腿哭泣,小腿的血迹幹涸成暗紅色,或許應該叫牧師進來治療。
聊勝于無,更重要的是,國王陛下他崩潰了。
以他對戰事的判斷,想赢不太可能。
但精靈也是有缺點的,他們太傲慢、太惜命,極其注重傷亡率,人類要是抱着甯死也絕不為奴的決心反抗到底,或許能博得一線生機。
這算是一個安慰嗎?杜卡斯半跪在地上,擡起如同暗潭的雙眼,瞳仁中倒映出國王陛下遍布淚痕的狼狽的臉。
如果仔細地、目不轉睛地一直看着國王的話,那些狼狽就會生出美麗來,不屬于人類的、反而是屬于精靈的美麗。
這是隻有他知道的事。
“杜卡斯。”勞裡十四沙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我要是去當人質了,這一次沒人贖,再也回不來了,你還會陪我去嗎?”
“會。”他說,頓了頓又說,“職責所在。”
勞裡十四不說話了,神情苦澀,像是陷入了對未來的想象,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杜卡斯突然想說,即使不是職責他也會去的,但他有什麼立場這樣說呢。沒有立場,連沖動都缺一點勇氣。
勇氣。
腦海中不禁回想起數天前看到的一幕。
那些畫面不時在腦海裡刷新,每次想起,他的态度都會有一點點轉變,從疑惑,到驚訝,到生出莫名的向往。
那個精靈。
似乎是個指揮官,在戰火最密集的時候不參戰,躲在荒山野嶺。
後來,關于間諜密探等種種身份的猜測被他排除,最後隻剩下一個匪夷所思的結論——私奔。
私奔?那個精靈敏銳察覺到他的存在,第一時間去護住的,絕不是什麼愛人的遺骨,那是不折不扣的不死生物。
那個精靈大概是在防備他,整夜沒睡,靠在椅背上,翹起兩根椅子腿,腳搭在桌子上,一手摟着蜷縮在他懷裡的不死生物,一手舉着本無聊的冊子看。
那晚他的本體和分身來偵查過好幾次,每一次來都會被發現。他知道對方抓不到他,沒人能抓到影子,對方好像也沒有要抓住他的意思。
那個精靈維持同一個姿勢抱了一整晚,每次碰到他的視線,都很坦蕩。
仿佛再說,無論你是誰,我都無所謂被這樣看到,敢動手就試一試。
勞裡十四嗫嚅的聲音将他的思緒拉回現實:“你怎麼還不走。”
杜卡斯屏住呼吸,從某種榜樣的力量獲得了他所需要的勇氣,伸出手臂輕輕搭在了國王的肩膀上:“别放棄,還有希望。”
聽了他的話,勞裡十四忍不住抽泣了一聲,含糊地說了一聲好,側頭,把哭花了的臉蹭在了他的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