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停歇的第一個夜晚,法力枯竭、體力告罄的米耀返回守護神廟,抱着埃蘭紮進随便一個密室,倒頭昏睡過去。
醒來,映入眼簾的是包圍他們的一圈風信子,好多信。
“抱歉來晚了,你在哪裡?貝檸。”
“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奧金。”
信雖多,内容大緻一樣,不斷重複。
奧金說過二月會過來混軍功,米耀看向日期,二月第一日,二月第四日……他一連睡了三天!
還有兩封大祭司的信。
“為何感知不到你的下落。”
“曼達拉的靈魂無法回收,已被封鎖在她的幻境。如需審問,貝檸會帶你去。”
事情居然這麼順利就解決了,米耀心頭湧起雀躍,立刻給他們寫回信。他解釋說自己所在的位置較為隐秘、外界感知不到,順便和貝檸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
他坐在地上,伸出手臂想要抱起埃蘭,動作卻卡了殼。過了幾秒,他悻悻縮回手,把頭埋在裡面。
不要受傷不要暴露……要怎麼說呢。
假裝無事發生?
微涼的指環還戴在手指上,法力耗空,布滿裂紋,證據确鑿。
他不習慣糾結,決定坦白。
我錯了。
我錯了,接受懲罰。
我錯了,下次……
下次也改不了,談話終止。
算了,暫時不想這個。答應過大祭司要回精靈大陸一趟,還是先提前适應一下分離焦慮,暫時離開埃蘭,獨自處理審問。
剛出密室,紅發小夥子哐啷哐啷跑了過來,震驚:“副團你怎麼了副團,你還好嗎?”副團一身血衣,惡鬼一樣,殺氣都快溢出來了,要不是知道副團是自己人,他恨不能立刻跑遠。
米耀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衣服被血浸透、被雨沖刷,留下深深淺淺重重疊疊的紅褐色,觸目驚心。
“沒事,不是我的血。”頓了頓,他補充道,“團長也沒事,在裡面休眠。”
銅闆重重點了幾下頭,對他很信任的樣子:“外面雨停了,是你們搞定的吧,發生了什麼?”
“……等埃蘭醒來他會說的,我先出去一趟。”
“你去哪副團?”
“王家森林。”
白日昏沉,陰郁的森林邊緣,紅色火苗般的貝檸格外醒目,遠遠看到他便揮舞着胳膊喊他的名字。
據說大祭司處理完曼達拉的事,去了雪山軍事駐地,奧金本想來見他,奈何被任務調走。
貝檸指指他衣服:“好可怕,紅色衣服不是這麼穿的吧,等等,不會是血吧!”
米耀隻能再次解釋:“不是我的血。”
“那就好那就好。”貝檸沒多問為什麼弄成這樣,仰着頭眯起眼睛狡黠地看他,“我還以為,你們兩個會一起來呢,你那位沒來?”
米耀淡淡說:“就我一個。”
自從上次在幻境幫了貝檸,她對他們兩人的态度改觀了許多。她掏掏口袋,拿出一對琥珀珠子串成的手鍊來。
晶瑩的琥珀珠子,封存着小小的花骨朵,迷幻的細小流光閃爍,蘊藏着不小的法力。
“我親手做的,送給你們。每一個珠子呢,可以破解一個幻境,這樣就算我不在,你們也可以自己出來啦。”她笑着眨眨眼睛,“是不是很有用?謝謝你們上次幫了我。”
“我收下了,謝謝,很有用。”能破幻境,下次不用蒙眼睛打了。
“這個也是給你的。”她攤開手掌,亮出一枚粉色寶石指環,精巧細緻的款式,一看便知是女士的。
“指環是女王陛下的,她聽說奧金要送你一大包東西,背不動,挑揀的時候選擇困難症犯了,笑得停不下來,最後幹脆拿了自己的空間指環送給你。”
貝檸好奇地盯着指環,空間道具都是稀罕玩意,她自己可沒這種好東西,“怎麼用的,看看奧金給你送什麼了?”
米耀試了試,最後按在粉色寶石上,稍稍用力,眼前便出現了物品的虛影。
一摞封面漂亮的硬殼書,一堆輕飄飄亮晶晶的布料,下着雪的水晶球,星象儀,各種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
奧金的品味,奧金的收藏。
下次見面再當面道謝吧。
貝檸看到投影,嗤了一聲:“加起來都沒我的手串有用!”
米耀帶了一串在左手上,把另一串收納進空間指環裡。同時收到這麼多禮物,煩惱暫時被抛開,心情變得輕盈許多。
貝檸解下背着的長法杖,念出咒文,法杖頂端散開紫色光團,森林的景象漸漸消失。
兩人一陣頭暈目眩後,模糊的光影凝聚出王宮前院的場景。
“啊——”貝檸看着他,小小驚訝,“比血衣好多了。”
和上次一樣,他變成短發的人類模樣了。
貝檸收回視線,帶他往一座尖頂的建築走去,解釋:“大祭司說,這個幻境疊加在其他位面之上,我沒辦法自由出入這個位面,我給你的手串也不能。剛剛的咒文,其實是在呼喚曼達拉,讓她給我們打開通道。”
經她解釋,米耀想起,他應該見過這個位面原本的樣子——無邊荒野,夕陽永不沉沒。還有他灰發的朋友,一路念念叨叨……
大門打開的吱呀聲拉回他的思緒。
王座廳空蕩寂靜,王座下方擺着議事用的桌椅,明媚燦爛的正午陽光,穿過寬大的窗戶,灑在桌椅和織錦地毯上。
正中央的金色王座上,坐着紫衣紫發的曼達拉,她垂着頭,虛弱地陷在座椅深處,手腕被鎖在兩側扶手上,看上去已經受過折磨的洗禮。
貝檸邁着大步走過去,一邊說:“大祭司把她鎖在這裡,方便我們審問。之後她的活動範圍隻在王宮内,出不去外面。”
米耀奇怪:“大祭司有沒有說,為什麼不能帶她回花園?”
貝檸停下想了想:“說是污染什麼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千萬不要動她的靈魂,後果很嚴重。”
靈魂嗎?他已經動過了,回頭再問問大祭司吧。
貝檸信誓旦旦:“我幫你審問她,等着瞧,上次怎麼欺負人的,這次讓她親自體會一番。”
聽到說話聲,曼達拉緩慢擡起頭,無神的雙眼慢慢聚焦,看向他們兩人,對米耀的樣子有一瞬疑惑,之後很快變成冷漠和輕蔑。
貝檸用長法杖戳戳地面,恨恨地對米耀說:“她的精神控制好厲害。幾天前,我和大祭司一起傳送到雪山,我居然突然忘了是要去找你,一門心思隻想到這裡來,聽她的命令。”
貝檸深深後怕,帶着顫音:“幸好大祭司就在我身邊,及時發現我不對勁,讓她親自解開了精神控制,不然我……”
曼達拉聽了這話,頭動了動,低低笑着,好像聽到很大的笑話:“能有多厲害,有些人呢,生來就不受影響,眼前不正有一個麼。”
生來不受影響?米耀回憶着上一次見面的情形。
所謂的精神控制,是執意讓他喝下的那杯酒嗎?酒灑了變作尖刺,他被刺中,卻沒有任何痛感,反而是曼達拉自己,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種力量沖擊。
比起生來不受影響這種說法,他更相信自己根本沒被攻擊到。
在他即将受到嚴重傷害、緻命威脅之時,他身上的保護罩起了作用。
貝檸不知道這些,恍然大悟,仰頭對他說:“還好你不受影響,不然大祭司永遠沒機會知道。這麼說來,我還要再感謝你一次。”
感謝。
米耀心中出現的卻不是感謝,而是一種異樣的情緒,并不舒服。
在關鍵時刻隻能依靠未知力量,完全不屬于自己的力量,這會讓他痛恨自己。
但要不是這個保護殼,他或許早已成為無法回收的碎片,絕不可能站在這裡。
貝檸轉向曼達拉,往前走了幾步,充滿決心地大聲說,“審問,這一招還是前輩厲害,我還要多讨教呢。”
米耀走到議事桌旁,桌上面擺放着紙筆,但幻境裡的東西不一定帶的出去。他從空間戒指裡找出一些,筆造型浮誇,紙邊緣镂空,不是他喜歡的,眼下也隻有這些。
貝檸的陣勢浩大,咒文激起空氣震蕩,醞釀風暴,撕裂着曼達拉越來越脆弱的意志力。曼達拉再不情願也無力抵抗,随着明明滅滅的光影,斷斷續續吐露消息。
“被花園祭司追殺,意外傳送到人類大陸……”
和他看到過的記憶一緻。
“不願回到精靈大陸,來到王都。聽聞國王喪妻,不欲再娶。讓所有人看到的自己都是前王後的模樣,順利成為繼後……”
“人類和精靈生下半精靈的概率極低,希望渺茫,為了維護地位,與另外的精靈生下兒子路德維格,同樣用幻術調整外貌……”
“精神控制三大家族,讓被控制的人認為,路德維格完全有資格當國王,自覺維護路德維格所有利益……”
米耀書寫記錄,嗯,這部分埃蘭用得到。
等精神控制解開,埃蘭想要的太陽,會升起在大地之上,很好。
“870年,被人秘密殺害,奪走眼睛。成為亡靈後,不參與任何紛争,構築幻境,與世隔絕至今。”
一個下午過去,獲得的信息卻不多。
寫完這段,米耀擡眼,貝檸正扶着法杖大口喘氣,腦門上全是汗。他叫貝檸歇一會,貝檸搖搖晃晃地往這邊走過來,看上去已經到了極限。
不對勁。
這樣簡單的情報,套出來需要耗費這麼大的力氣嗎?而且,這些信息猜也能猜出部分來,有什麼好苦苦隐瞞的。
米耀走上前去,垂眼冷冷審視着曼達拉。
曼達拉神情恍惚,傲慢和不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厭煩,還有生無可戀。
“你是說,你從沒針對過第三騎士團,是嗎。”米耀看進她的眼睛,那雙曾經妩媚的紫眼睛裡已經沒了光芒。
曼達拉幾乎是用氣音在說話:“什麼團的,和我有什麼,關系……”
又來了。
又是這樣。
所有人都在說,我是無辜的,我是受害者,算不到我頭上。我沒有動機,我沒有選擇,而你們,活該。
米耀質問:“你擁有可以控制整個位面的法力,誰能秘密殺害你,誰能讓你不複仇,選擇與世隔絕?”
曼達拉的雙眸中染上寒色,隐忍而痛恨:“要不是有這樣的人存在,要不是如此痛苦,我一個亡靈為何久久不散。”
“是誰?”
曼達拉卻撇開了視線:“我不能說。”
“為什麼!”
曼達拉恍了恍神:“說了,路德維格就危險了。”
“不說,勞裡十四難道很安全麼。我這就把他帶來。”米耀作勢要離開。
曼達拉微微張大眼睛:“你要用我兒子威脅我?”
米耀沒回答,腳下沒停。
鎖鍊嘩嘩作響:“我說就是了!你停下。”
米耀回頭。
曼達拉神情痛苦:“是一個煉金術士,愛德華·莫斯。”
煉金術士。
煉金瘋子,儀式魔法,廚子,一系列畫面閃回米耀腦海,他問:“愛德華·莫斯,和煉金兄弟會有什麼關系。”
曼達拉眼中閃過疑惑,似乎對他知曉煉金兄弟會感到詫異。猶疑片刻,還是開口:“正是會長本人。”
沒由來的,聽到這個名字,米耀心神不甯,身體不受控制地輕微晃動,肺裡安頓下去的灼痛突然升起,一口熱湧上來,及時被他封閉在口腔,咽了下去。
是煉金瘋子給他的禮物。
視線模糊,他想着:愛德華,莫斯,愛德華,莫斯。
耳邊傳來低低的回聲:愛德華,辛普利休斯,愛德華,辛普利休斯。
為數不多的記憶再次閃現,騎士舉劍,封印血海,血海不甘,呼喚着愛德華的名字。
一切都和過去的自己密不可分。
他深深呼吸,待自己恢複平靜,來到貝檸身邊。
貝檸向前伸長胳膊,用下巴支着桌子。小姑娘聽到聲音,勉力睜開眼睛——通紅的眼睛,簡直能滴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