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
“啊——沒事,估計是太累了,我休息休息。”貝檸合上眼睛,睫毛上滴落細小的幾顆血珠。
貝檸說過,被“審問”的人是不能說謊的。真實不代表真相,如果曼達拉極力隐瞞,刻意扭曲,得到的答案注定面目全非。
他再次來到曼達拉面前,一字一頓:“說出你隐瞞的所有真相,糾正所有歪曲的事實,否則,你兒子會慘死在你面前。”
他不是在開玩笑,他真的會這麼做。
曼達拉同樣聽出了他話裡的決心,怔愣片刻,痛苦地小聲啜泣起來:“哪有什麼隐瞞誤導,‘審問’之下如何做得到!”
米耀扭頭就走,身後傳來的哭聲變得凄厲:“要殺就殺,事實就是事實,正好我兒變成亡靈陪我,從此再不寂寞!去呀!讓我親眼看着又如何!”
她哭喊得撕心裂肺,回聲在空曠的王座大廳回蕩,與另外時空的聲音重疊。
米耀止步,閉上眼睛,任記憶翻湧。
同樣的盔甲,同樣的長劍,曾經的自己。
曼達拉下身化作無數深紫藤蔓,密集盤繞遍布大地,長長的頭發凝成一股股,如同活蛇伸向空中。她眼中泉水一般湧出紫紅色的血淚,仇恨的眼神仿佛想要生生剜出他的心髒。
發蛇盡數全出,張開嘴向他撲來。他身形閃爍,一劍揮出,毫不猶豫地斬下了流着血淚詛咒他的頭顱。
遍布大地的藤蔓爆發出無數紫色光團,他收回劍,看着光團逐漸黯淡熄滅,藤蔓枯萎收縮,發蛇不甘地在地上掙紮,失去所有力氣。
那雙空洞的紫色眼睛望着黑沉的天幕,無聲控訴命運。
原來是我。
是我殺了她,我的存在讓她痛苦,讓她借愛德華之手施加報複,報複我在乎的所有人。
腥甜再次竄上來,比剛才還要洶湧,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正靜靜埋藏在金字塔裡。
他在一個瞬間做好決定,心定,人也變得冷靜。
回到桌旁,取出空白信紙,提筆,遲遲沒有落下來。
貝檸左右搖動着腦袋,不住安慰他:“别擔心,看我厲害,隐瞞的歪曲的,早晚被我挖出來。”
“已經足夠,辛苦你了。稍等一會兒我們離開這裡。”
他緊緊攥住筆杆,強迫自己寫下第一個詞。
“埃蘭。”
壓抑在胸口的氣息緩緩吐出,筆尖順着開頭寫了下去。
删減數次,最終隻剩下兩段話。
又讀了一遍,他将信紙疊好,打算出了幻境再發送,信使也好,風信子也好,都沒有穿梭位面的能力。
米耀起身對貝檸說:“走吧,眼睛不舒服閉上好了,我拉你飛到雪山。”
貝檸為自己今天的表現感到慚愧,歎一口氣,睜開眼睛:“已經好多了,給我幾天,我再來一次——”
米耀在她腦袋上輕按了下:“審問下去也可能沒結果,放棄。先幫助被精神控制的人。”
“也對,那些人說不定知道些什麼!”貝檸從打擊中振作起來,重新變得鬥志昂揚。
她朝昏睡的曼達拉瞥了一眼,蹦跳着往門口走去,回頭才發現米耀站着沒動,拿着信紙的手僵着,盯着窗外發愣。
“外面有什麼異常?”貝檸問了好幾遍,走到米耀眼前,米耀才回過神。
貝檸的眼睛确實恢複了不少。
“你的眼睛還可以嗎?”
“當然,非常好,不用擔心。”
貝檸特意眨了兩下,笑得和來時一樣燦爛。
“你先去雪山找大祭司吧,我,稍晚點。”米耀的視線落在信紙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哦——那你最好快點,曼達拉給我們留了離開這裡的門,是西邊庭院的一扇小門,我給你留風信子标記。出口位置會變,你最好在一小時内出來,不然隻能等曼達拉醒來了。”
“嗯,我知道了。”
“奇怪……”貝檸小聲嘟哝一句,轉身離開了。
即使是不經意的一瞥,米耀也絕對不會看錯。埃蘭居然找到這裡來了,沒找到王座廳,去了舞廳和寝宮那個方向。
給他信,還是親口告訴他?
猶豫的當口,黑色人影風風火火地踏進王座廳大門。米耀心口一緊,隐藏起自己。
不是黯淡無光的漆黑寬袍,人類埃蘭穿着裁剪精細得體的長禮服套裝,點綴的深藍寶石熠熠流光。他額前碎發被汗水打濕,臉頰因為跑動而泛起血色,灰色眼眸中滿是焦灼。
這位年輕貴族站在曼達拉面前,試着喚醒她。曼達拉沉沉昏睡,歪在一側,沒有回應。
埃蘭捏緊拳頭抵在鼻尖上,閉着眼睛思考。銅闆隻說來了森林,眼下曼達拉被綁在這裡,所以現在什麼情況……他法力受限,如何快速搜索……
再睜眼,腳邊盛開一朵天藍色的花,他立刻認出這是什麼,單手拂過花朵上方,幾張折好的精美信紙浮現出來。
熟悉的字迹:“埃蘭:曼達拉的靈魂被永遠禁锢,她無法離開幻境,不再有危險,這是精靈族本來就要處理的事務。她的口供僅可參考,不代表真相。貝檸會幫忙解開三大家族的精神控制,會在人類大陸多停留一陣,這是她職責的一部分。”
“我需要回精靈大陸了。曾經要求你,别離開我。這沒什麼道理,這個任性的要求就此結束。再見,以後有機會的話。——米耀。”
埃蘭緩緩垂下拿信的手,安靜站了一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王座廳的。
他在王宮外漫無目的地遊蕩,天色變暗,變沉,變得漆黑。
幻境沒有淋過大雨,地面幹燥,街邊的魔法晶石燈朦朦胧胧,街道很長很長,怎麼也走不到頭。
一隊紅銅色盔甲的巡邏衛兵經過,塔羅尼特家的。
是啊,三大家族的人還在等他,而他居然任由自己浪費了這麼多時間。
确定了出口位置,埃蘭沿着最短的路線前行,王都城牆如同巨大的黑影,越來越近。
依然是那座歪歪斜斜的三層木樓,木樓窗口流出暖黃的燈光,照着後院一成不變的木箱、木柴、稻草,連酒桶的擺放位置都和上次一模一樣。
酒桶後的小門便是離開位面的出口,曼達拉,一點新意都沒有。
他扛起頂層的酒桶往下搬,沒留神,手腕被旁邊突出的釘子劃到,手不由一抖。
酒桶砸了下去,墊在下面的兩個桶同時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酒液從幾道縫隙漏下去,在地上越積越多。
蜜色酒液積出小小水潭,在暖黃的光芒下,倒影出不再熟悉的俊秀人影。
人影的眼眶中沒出息地亮起水線,所謂的執念總會消失的,不是早知道了麼,隻是沒想到會這麼突然而已。
呼吸間,酒香彌漫,他突然發覺這味道粗糙劣質,他絕不喜歡,硬要說有什麼優點,貴在濃烈吧。
濃烈,不由分說地侵襲嗅覺,想躲都不可能。
好比一些随之而來的記憶,想躲也不可能。
他不知不覺蹲下身子,試圖更真切地回憶起讓他沉醉的虛假幸福,他往前湊近,側過頭,喝了一口漏下的酒。
火辣辣的,火燒一樣蔓過唇舌咽喉,效果和酒液蜜糖的顔色一點也不配。曼達拉,太敷衍了。
他又伸着脖子喝了好幾口,腦袋變得暈乎乎。
哈哈。
怎麼可能,他喝酒從來不會暈也不會醉,這才幾口。曼達拉,給他的道具加了眩暈魔法效果,很有創意,他不該說敷衍的,收回。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漏光了。
咚咚,重拳出擊,他又砸漏了兩桶。
蜜色的酒液灑下來,閃爍着亮晶晶的光芒,為什麼喝酒,已經忘了……
有人叫他的名字,推他,他努力聚焦視線。
哦是你啊,沒有星星的。
“你來了啊。”埃蘭喃喃說。
又漏光了,他往一旁挪了挪,再砸。
幻影攔他的胳膊,被揮開,埃蘭嘟嘟哝哝:“别攔我。”
“為什麼。”
埃蘭被問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實說:“忘了。”
兩人沉默了一陣,米耀坐在旁邊,輕扯着埃蘭的衣角說:“對不起。”
他輕輕吸氣:“我錯了。我要去領我的罰了,所以說了再見。”
因為自己任性,以為可以一個人解決問題,結果連累所有人。
記憶金字塔有可能出不來,要确保出來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舍棄最強烈的感情。
什麼是他最強烈的感情,沒有第二個答案。
這就是他必須接受的懲罰。
有感情的時候沒有記憶,獲得記憶卻要失去感情。
這沒什麼,他都接受……
喃喃的聲音傳來,沒有接他的話,自顧自地說着:“我這一晚上想了很多,想來想去,居然和以前一樣,覺得你還是回去的好。”
埃蘭仰頭看着天空:“你看,制造這麼大幻境、這麼厲害的曼達拉,精靈族一下子就解決了,你回去會很安全的。”
米耀松開了他的衣服。
埃蘭卻把臉轉了過來,看着他,認真地說:“但有一點不一樣了。我不會再躲着你了,等這些事處理完,我就去找你。”
暖黃的光打在埃蘭本就柔和的眼角眉梢,為眼眶下的亮線點綴碎光,清透的眼中藏着溫和笑意:“或許要很長時間呢。不死者有的是時間,精靈的生命也很漫長。我去找你,就算你已經把我忘了也要找到你,你說好不好。”
米耀任自己的心髒收縮着融化掉,嘴裡卻泛起甜腥,提醒他煉金術士的饋贈,提醒他将要付出的代價。
“不好。忘了我。”米耀不再看他,想着這個世界一定有消除記憶的魔法,他需要這個,非常需要。
聽到這個回答,埃蘭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勾起了嘴角。
他頓時覺得一直隐隐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這才是他一直以來所熟悉的感覺。
雖然是不由分說的拒絕,但是舒适的,讓他也可以全然打開自己,不用在下意識小心翼翼些什麼。
嘴角的笑意擴散到整個臉龐,埃蘭笑着,笑容沒有任何雜質,好像從來沒有沾染過世間的煩惱:“不會忘。我要找到你,還要追到你。”
一個人怎麼可以笑得那麼好看的同時,渾身上下又那麼落寞。
受不了。
米耀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他要離開,現在馬上。
米耀撐着地面站起來,還沒站直,便被輕輕一推,背靠在身後的酒桶上,他沒站穩,下意識想扶住什麼,下一秒,輕柔的吻就落下來。
像上次那樣。
埃蘭兩手撐在酒桶邊緣,推他也好吻住他也好,沒有使用半分力道,像徐徐的風,飄蕩的雲,輕漾的水波,像他說他絕不離開的時候,寂靜落下的雪。
很容易逃離,可米耀偏偏沒辦法抗拒。
一想到拿回記憶後冷漠的自己,他全身上下升起綿密的疼痛,尤其是心疼,止都止不住。
埃蘭終于,一點一點找回他虛假的幸福,這一回理智被眩暈攪亂,沒打擾他漸漸沉淪。
當這個吻在酒香中逐漸纏綿,米耀漫無邊際地想到,這大概就是為什麼跳進回憶就再也回不來了,就像他現在無論如何也無法離開一樣。
酒裡過度濃縮的香精,漸漸被稀釋成剛剛好的醇度,殘留的血液交融其中,無從分辨。
血與酒,喘息和水聲……
當清新的花香取代酒香的時候,本就眩暈的埃蘭意識逐漸模糊,往前栽倒,被溫暖的懷抱牢牢接住。
埃蘭再醒來的時候,晨曦的光透過森林樹梢,一縷一縷灑下來,清晨鳥兒歡快鳴奏,潮濕的落葉上響起腳步聲。
埃蘭坐起來望過去,看見一抹像火苗一樣的身影。
Echui, mellon!(你醒啦,朋友!)
是貝檸,她在說什麼。埃蘭回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