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而知,結界已經擋下了許多攻擊,他居然才注意到。幾個月過去,他已經習慣了這道結界的存在,就這樣被弄壞了,他感到一陣心疼惋惜,但更多的,還是感激。
它是多麼高多麼遠啊,想在消失之前觸碰一下都做不到。
在石灘清理完分數,狀況依然沒半點好轉,呓語不但沒消失,反而有逐漸加強的趨勢。更可氣的是,分數一清零,他就被迫離開石灘,之後怎麼也進不去,好像石灘在主動排斥他。
粗壯的紫紅色閃電,柱子般從天而降,落向遙遠的大陸南端,縱使隔着這麼遠的距離,每一次雷聲響起,大地和山脈都會跟着顫抖。
濃雲雷電,沒有一滴雨,不用想也知道絕不是自然現象,隻能又是那些人。
腦子變得混混沌沌,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隻知道身體裡有什麼力量就要爆發,而且十分危險。
他必須遠離人群。
穿過人類軍隊密集的地帶,他迎頭遇上一個陌生的信使,反應幾拍,才想起來這是他抓的臨時工。
信裡說,曆時一夜一天,芙蕾雅安全抵達雪山,按照計劃,她将在保護之下秘密會見光明大團長。
埃蘭在勉強能看清的紅光裡寫了簡短的回信,說不用等他。
人群漸漸遠了,埃蘭潛入地下,四周的質感比空氣厚重,像被子一樣裹着他,給他帶來一點點冰冷的安全感。
意識時有時無。
濃郁的黑氣逐漸填充大地,散逸出地表,向四面八方擴散。南邊的光明防線阻攔了這些力量,其他方向并無阻擋,包括暫時休戰的雪山地帶。
毫不起眼的小帳篷裡,包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的芙蕾雅,在光明大團長艾伯特·桑納面前卸下包裝,大大方方亮出身份。
守在賬外的銅闆搖晃着腦袋,動來動去,一刻不得安靜。
“迪安,我覺得不太舒服,是不是太久沒休眠了,現在能不能離開一會。”
“當然不能。老實守着。叽叽歪歪的像話嗎?”此話一出口,銀葉也奇怪了,他平時不會這麼說話,不知道為什麼情緒很不對,易燃易爆十分躁動。
隐約的聲音傳來,像是衆多怪獸憤怒的咆哮聲。
光明騎士也發現了異常,幾個小隊長得令前去調查。
從地下冒出的邪惡黑氣籠罩着先前的戰場,死屍站了起來,狀态和之前完全不同。
如果說之前是聽話的傀儡,現在的屍體則成了餓極的兇獸。
屍體眼睛發出紅光,口中溢出嘶吼,光明小隊一出現,立刻被紅光鎖定,像是終于被發現的美味食物,野獸們發瘋般撲了過去。
淩亂的淨化草草掃過,收效甚微。
“快!快逃——”
要不是有盔甲護體且反應迅速,他們已經被撕成碎片吞吃下肚了。
一支支驚魂未定的小隊返回,迎接他們的先是幾道淨化。
得到消息的光明大團長艾伯特面沉如水,下令疏散撤離,所有人即刻前往防線以南。
和芙蕾雅的談話被迫終止,艾伯特對她說:“你可以跟着我走。”
事發突然,還透漏着詭異,幾個保镖判斷跟着光明之人撤離對芙蕾雅最安全,芙蕾雅自己也沒有反對。
雪山頂。
作戰會議被緊急命令打斷,所有精靈被要求立刻接受祭司檢查,之後傳送回精靈大陸。
奧金已經提前被叫走了,米耀在一個傳送陣前找到他,奧金正舉着他的長法杖,挨個給排着長隊的精靈戰士放行。
米耀問:“什麼情況,要幫忙嗎?”
“你沒接受過訓練,不知道怎麼檢查,不用幫忙。你沒問題,趕緊回去!”
奧金不說具體情況,隻一味讓他回去,米耀心頭冒出一個不願意相信的猜測,如果是真的……他必須親自将這個可怕的猜測否決。
“幫個忙,如果有人問起,說我已經回去了。”萬一女王找不到他,說不定會派人來找。
“唉,等等——”
奧金的話被他抛在腦後,米耀避開衆人視線,在山巅躍起,飛向高天之上。
雲端之上,半輪血月沉沉墜在遠方,完美的圓弧抵着濃雲,平直的月弦像整齊的刀口,刀口之下正在汩汩流血。
懸起來的心狠狠沉了下去。
被封印在月亮的污染遲早要爆發,躲無可躲。即使已經知道這一點,親眼看到的刹那,依然很難接受。
為了應對污染,精靈做了諸多準備。
從金字塔回來之後,彌爾茵将各種方案講給他聽,其中的紛繁複雜一時無法說清楚,但從大方面評估,他認為是可行的。
出于種種考量,精靈選擇保護人類。
但如果人類已經被大規模污染,精靈會直接放棄。
幸好沒到那個地步,目前隻有最外層的結界遭到了破壞,損壞程度也不算嚴重。
即使不能感知結界狀态,僅憑肉眼觀察,他也可以确信自己的判斷。因為最外層的結界,是他親手封的。
也許是潛意識過于不安,關于“血海”的畫面被早早回憶起來,提示他有隐患,提示他關鍵的兩個名字。
“血海”的三分之二被封印進月亮,最後實在裝不下,剩餘三分之一被封入重劍“随行”之中。
銅闆說,所有的武器裝備都被偷到了終末之地,如果那些人得知了“随行”裡封鎖的力量,大概不會舍近求遠打月亮的主意,也就是說,“随行”暫時沒被發現。
這算是第二個好消息。
伴随着急墜的氣流躍下雲端,廣闊的大地呈現在眼前。
天空行省大部分區域染着春天的青色,唯有雪山周邊依然是一片白茫茫。
青色與白色交接之地,黑紅醒目交織,猶如大地上腐爛的傷口,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
隻一眼,米耀就發現那塊地方和“血海”的相似之處。
很奇怪。
月亮溢出的力量應該已經被吸收了,這個又是什麼?
落地後,米耀發現,本來應該在北方戰場上的屍體,不知為何被集中在這裡。
它們絕大部分已經破碎成泥,少數尚能屹立,彼此撕扯,撕到什麼往嘴裡塞什麼,哪怕塞下去後又會從肚子的破口漏出來。
場面慘烈。
根據法力波動,造成一切的源頭就在這片區域的深處。如果是在吸收力量之後故意制造污染,為什麼會選在這片無人之地?
不管了,這一個先解決掉。
荊棘飛快帶出來一團漆黑。
落雷劈下,無光無聲,直擊心靈。
在他反應過來以前,人已經飛過去牢牢接住,是在從前的漫漫長路上、在屋頂和座椅上消磨的時間裡,身體不知不覺習慣了的抱着的姿勢。
意識一片空白。
地上和懷裡升騰的混沌黑氣不斷襲來,周身的晶格出現又消失,這些米耀全沒注意到。
發冠金與粉的環形柔光,照亮着這小小一片空間。
米耀看得清楚,是“血海”沒錯,正凝結成一顆顆小珠子,從懷裡空洞的眼眶滑落,沒有魂火,狀況不明,無法區分是不是休眠。
白皙的手指拂過眼眶,在眼尾頓住,那裡有幾個小小的晶格一閃而過。
再熟悉不過的晶格樣式,是“随行”。
為什麼,怎麼會,發生了什麼,會怎麼樣,該怎麼辦……
無數問題亂成一鍋粥,無法思考,一時隻覺心痛到無以複加。
仿佛是為了給他一個回應,懷裡的人輕輕掙動。
埃蘭擡起一邊胳膊在空氣中摸索,發現不是地下了,發出含糊的聲音:“這是……哪裡……”
埃蘭在地下和混沌的力量抗争了許久。
感知到屍體在移動、在撕扯吞吃後,他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命令它們隻能互相攻擊。同時他徒勞地捂緊自己,好像這樣就能避免可怕的力量散逸。
他許久沒生過病了,感覺像是突然得了重病,自身療愈能力和病魔糾纏不休,身上每一寸被反複碾過,片刻不得安甯。
耳邊呓語不休,眼前看不清,他感到自己又在移動了,血腥和腐爛的味道漸漸消失,流動的空氣中,有了他喜歡的味道,他在長久的折磨之後終于感到一點放松。
再次停下來的時候,他得到了關于位置的回答:“在我這兒。”
熟悉的聲音,是在做夢還是真的。
有許多問題要問,但是腦子不聽使喚,不想轉動,隻想抓住好不容易出現的機會休息,沉溺進睡夢中去。
“我……控制好了……沒有……”
污染嗎?
“控制好了。”
你是不是總能這樣,以其他人絕對想不到的方法,做到不可能的事。
封印在“随行”中的“血海”污染了半徑數百米的無人區域,血海散逸的力量幾乎覆蓋了防線以北的所有陸地。可能的破壞被阻斷,再加上随着時間流逝,散逸的力量迅速衰減,目前已經沒有威脅了。
都怪他之前太膽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出不來,埃蘭在談話的時候聲音有異常,他應該及時發現的。
再後悔也遲了,應該想想還能做什麼。福至心靈一般,他想到那個結界可能有用。
但就是……想起偷偷創造這個結界的理由,他的臉頰泛起溫熱。
從前真是年少輕狂啊!說不要臉就不要臉。
回憶掐斷。
米耀想到學習新冥想會費力氣,埃蘭現在大概做不了這麼複雜的事。除了畫面之外,其實聲音也可以。
他把懷裡的腦袋撈起來,貼在胸口上,低頭說:“聽聲音,專心點,有個結界可以屏蔽污染。”
聽什麼?
心跳聲。
有點快,平穩有力。
此時此刻,沒什麼比這個聲音更加美妙。埃蘭聽着清晰的鼓點,想要随着節奏睡着,又無限舍不得就這麼睡過去。
他聽到米耀有些期待地問他:“看到結界了嗎?”
模糊的視線裡,結界最後一根亮線苦苦支撐,伴随着一道悶雷,徹底熄滅了。
“嗯,看到了……在很高,很遠的地方……把大地都包裹住了……超級漂亮……”
随着斷斷續續的回答,他被抱得更緊、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