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樹而已,上面的葉子稀少,怎麼會一直掉個不停,沒完沒了?
幻境!
她心中兵荒馬亂。
據紅衣小姑娘說,國王的母親非常擅長制造幻境,會是她來了嗎?不是已經被關起來了嗎?
又或者是國王本人?他沒有任何法力,身上的道具物品經過檢查也沒有異常……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幻術範圍不小,覆蓋了大帳内外所有人。
埃蘭也跟着進了幻境,反應過來後,三兩下把自己弄了出來。
大帳裡變了模樣,暗褐色的光團如有重量一般,一團一團鋪在地上,散發出腐敗枯葉的味道。
糟糕的是聖光消失了,呓語低低響起,眼前再次蒙上一層绯紅。
埃蘭看大帳裡的三個人,安潔洛斯夫人單手扶着椅背站在原地,眼中轉着黯淡流光,看上去十分迷茫,椅子裡的勞裡十四也是同樣的狀态,而大帳門口,沒了氣流的裹挾支撐,杜卡斯臉朝下倒在地上。
趁着身體還能動,埃蘭來到座椅背後,想趁着清醒把人帶出來。
在幻境裡找出口很容易,帶人出來也不難,但要怎麼破解其他人中的幻術呢?這是一個新問題。
他一邊想着策略,一邊感知着殘留的空間波動,再次進入幻鏡。
埃蘭還沒從幻境回來,門簾打開,宰相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光團從宰相那副異常幹癟的身體裡發散出來,他頭發全白了,面容枯槁,仿佛一下子老了幾十歲,隻剩最後一口氣,剛進門,便被倒地的杜卡斯絆了一跤。
宰相嘶一聲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勞裡十四面前,将幹枯的手指扣進他的肩頭。
法力波動,勞裡十四猛吸一口氣,清醒過來,花了幾秒才認出變了模樣的宰相,臉上寫滿了迷惑和詫異。
“走。”宰相不由分說要抓他走。
肩膀上的力道弄疼了他,一股怒火在心底油然而生。
他可是國王啊,今天這是怎麼了,光明大團長,安潔洛斯夫人,然後是宰相,全都忘了嗎,一個個的居然都這樣無禮對待他!
他猛地站起來,推開肩膀上的桎梏,發脾氣:“走,去哪裡!誰來解釋解釋,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宰相看了一眼被揮開的手,血肉枯萎,就連骨骼也快朽爛了,反手一掌扇在國王臉上,力道很大,聲音響亮。
五個鮮紅的指印烙在了國王臉上,耳中被灌進嘶啞的咆哮:“還鬧!這裡裡外外的人,統統都想要你的命!能救你的隻有你母親一個,跟我走!”
宰相這是在救他?
迷茫再次大過了其他一切情感,他被揪着領子往外拖,一步一步靠近門口。
經過杜卡斯身邊,國王身子一矮,就要把人扶起來:“随便你去哪兒,也帶上他。”
國王剛探出的手臂被宰相一腳踢開,領子再次被揪起來。
“這些都不可靠,全不可靠,趁早丢了,跟我走,這些人醒過來就,麻——煩——”
杜卡斯肩背抖動,小幅度揚起臉,他的眼中沒有漩渦也沒有混沌,清清亮亮地看進國王的眼睛。
杜卡斯毫無血色的嘴唇蠕動起來,國王擺脫宰相的束縛湊過去聽,不像是在說話,倒像是在吟唱什麼咒文。
身後傳來掙紮的嗬嗬聲,勞裡十四回頭,在已經無法思考的十來秒裡,眼睜睜地看着宰相被一束藤蔓高高吊起,掙紮,垂下頭靜止。
藤蔓嗖地一聲抽走,憑空消失,幹枯的屍體輕飄飄落地。
咒文吟誦的聲音變得清晰,他聞到了血腥味兒,眼前越來越暗,直到一片漆黑。
熟悉的陰影,藏身的好地方。
他把自己放空,等着杜卡斯把他放出去。今天發生的一幕幕在腦海裡回放,不真實得厲害,或許這莫名其妙的一切隻是夢?
随着宰相死亡,幻境自行破碎。埃蘭隻來得及看了夫人一眼,見她恢複正常,别的都顧不上了。
身體再次變得僵硬,順着座椅緩緩下移,定格在靠坐的姿勢。
安潔洛斯夫人出了幻境,立刻發現國王不見了,一擡眼,倒在大帳門口的成了宰相幹枯的屍體,杜卡斯正靠在門邊坐着。
夫人立刻釋放法力,将杜卡斯再次束縛,之後大踏步走向大帳外,高聲吩咐手下:“立刻搜索國王下落。”
大帳裡隻有一盞魔法晶石燈亮着,杜卡斯坐在晦暗的陰影裡,她靠近門邊的時候,下意識往那邊看了一眼。
她的腳步頓住。
杜卡斯的氣色不可思議地恢複了,一隻手血肉模糊,沾着一些黑色的玻璃碎片,碎片尖角獨特的形狀讓她認出了那原本是什麼,一頂冠冕,陰影之人半神級别的聖遺物。
大帳外,铿锵交錯的金屬碰撞聲響起,一發不可收拾,激越的鳴奏曲沒維持多久便落下休止符,外面一派寂靜,無一人進來向她彙報。
她閉了閉眼,心裡的一個角落轟然倒塌。
杜卡斯聲音低低的,還是一貫面對她的恭敬語氣:“騎士長,可以聽我說了嗎?”
夫人在心中歎息,她知道得很清楚,必須完全控制杜卡斯的行動,一旦給他使用聖遺物的機會就要糟。
隻是沒預料到,對方會如此決絕,在極短時間釋放出全部力量,導緻聖遺物徹底毀壞。
機會錯過就是錯過,被精神控制的杜卡斯會直接殺了她,不止她,還有這次行動牽扯的所有人。
“剛才談判,我認出芙蕾雅的時候,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芙蕾雅?”夫人一時沒明白杜卡斯的思路。
“對,先王後的女兒。”
“她早已死于瘟疫,你怎會見到她?”夫人一頭霧水。
“您不是不久前才在家中與她見過面?”
“見面?”
杜卡斯小心翼翼地将手裡的碎片摘下來,垂着頭說:“您今日所為,不都是為了她?”
沒有得到回答,杜卡斯自己接了下去:“我之前一直心存懷疑,遲遲不敢下定論,但光明神裔出現在我眼前,由不得我再有半點疑慮。”
埃蘭忍着渾身難受,艱難地挪了幾寸,想在呓語聲中聽得更清楚些。
神裔?是他理解的字面意思嗎?了不得。
“我知道路德維格并沒有資格坐在王位之上,我請求過您許多遍了,請您放過他吧。”
夫人再次疑惑,不是說,被精神控制的話,絕對不會對國王的資格産生質疑的嗎?
“你的精神控制解除了?”
“什麼精神控制?”杜卡斯再次擡起頭,緊皺眉頭,又緩緩松開,喃喃自語,“精神控制……精神控制……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隻有他疑神疑鬼,而其他兩大家族對諸多證據熟視無睹,堅決而盲目地認定路德維格擁有光明之力。
“你從未被控制過?”夫人得出結論。
“我想是這樣。”碎片被他全部摘了出來,整整齊齊擺在一起,恢複了冠冕的形狀。
夫人神情漸漸冷了,她并不能輕易相信,或許杜卡斯依然被控制着,所說的一切隻為迷惑她,以保下曼達拉重要的兒子。
她語氣客觀地發問:“你是三大家族之首,既已見過神裔,後續是什麼打算。”
杜卡斯回答得很平靜:“給芙蕾雅的出現以合理的理由,讓她成為新帝。畢竟是女子,大概不希望我靠得太近,她的貼身護衛您另選吧。其他的職責我會繼續履行。”
他頓了頓,苦澀地說:“您如果對我不滿意的話,我可以讓第一分團長處理大部分事務,也會盡快尋找新的陰影接替我的位置,然後徹底消失。”
兩個人都沒說話,空氣安靜下來。
聽了這半天,埃蘭也沒有立場在這個時候冒出來說點什麼,更何況,身體煎熬得厲害,連思緒也變得混沌,他想整理當下的情況,可根本做不到。
夫人醞釀了許久的話語已經聽得不太真切:“對于……王位的人,三大家族應該……你親手殺了他。”
“隻有這一點不行,求您了……”
嚴厲的話語,關于職責,義務,神賜者,聖遺物,囑托之類的,單方面激烈的訓話與質問。
卑微的回答,關于習慣,陰影,保護,誓言之類的。
明明聲音都模糊了,啪嗒,他聽到一滴水落在地上。
微小而清晰。
又是一滴,兩滴,淩亂的绯紅中暈開一小片透明的清亮。
清淺的花瓣香氣,他舍不得離開的夢接續上了。
在猶如生鏽的骨節摩擦聲裡,埃蘭一寸一寸擡起僵硬的胳膊,探進虛空。
輕盈的氣流從上而下劃過,有什麼在下降,然後停下。
他感到了輕淺的呼吸,有點惶恐,有點害怕,想撤回手,可惜生鏽地太厲害,移動得比蝸牛還慢。
帶着體溫的水珠滴到手背上,穿過去,最終落在地上。
這是哭了啊。
好好的哭成這樣。
那點退縮瞬間被鋪天蓋地的心疼淹沒,他卡頓着擡起手,冰涼的指骨碰到溫暖的臉頰,停滞,一點點移動,抹去濕潤的痕迹。
“再堅持一會,天快亮了,就快結束了。”沙啞的聲音說。
完全聽不清楚。
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溫暖柔軟,他甚至感覺到了血液在皮膚下流過時的細小震動。
臉頰轉到側面,靠了過來,冰涼的小東西貼在手背上。
是星星的形狀。
星星從來不會在夢裡出現,可惜他現在還無法想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