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光亮也照進了他心中某個灰暗的角落,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些從沒注意過的事。
他好像,是頭一次看清這些蟲子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
他以前總是關注那些強大的敵人,從未将蝼蟻放在心上,他的視野有了盲區,成了他失誤的全部原因。
他承認他有缺點,而且,大概是改不了了。
“嚴正警告,……”
聲音循環三次之後,阿珂妮的身影消失了,卷軸還在。
米耀反省完畢,收回視線看向卷軸,一條條法則寫得很詳細。
指尖滑過,卷軸跟着左右移動,他來回仔細翻看,最後将目光凝在選中的幾個段落,照着操作。
一瞬間,陳舊的倉庫被撕心裂肺的慘叫塞得滿滿當當。
被定格的人抽搐着倒下,淡青色的透明物質一寸寸與軀體分離。米耀無從得知靈魂抽離的痛苦,隻看到無法停止的抖動。
第一個被抽開的靈魂化作暗紅的半透明光團,自動飄過來,他伸手輕輕一碰就消失了,他感到涼涼的無形之物落在了掌心裡。
米耀數着光團的數量,漸漸地,地面的鏡子不再有波瀾,無盡的重生被徹底終止。
杜魯門小半個靈魂與身體分離,他後知後覺意識到事情失控,什麼也來不及。
身體四分五裂,同時向着各個方向蠕動,似乎想要逃走。然而靈魂自成一體,強韌地将血肉拖拽回來,再一點點往外抽離。
米耀心中肆虐的風暴也随之一點點平靜下來。
倉庫裡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陷入死寂。
就是這些人,用幻術帶走了他的同伴。
而他帶走了他們的靈魂。
*
幾個小時前,破爛帳篷裡的椅子上。
埃蘭看到了暗紅色的巨門,頂端和兩側都看不到邊際,這是他身體的疆界之内。
耳邊是轟隆隆的撞擊聲,門後似乎有着數不清的龐然大物,正猛烈沖撞,試圖破門而出。
門外散落着米耀結界的碎片,他自己是碎片之上渺小的黑色身影,如同貯藏腐肉的倉庫外,一顆尚且幹淨的米粒。
他用手臂抵在門縫兩側,因為持續用力,雙腳深深嵌進地面,全身的骨骼互相擠壓,逐漸不能動彈,被牢牢焊死在原地。
一些低低起伏的呓語來了又去,他和門内的力量對抗着,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直到平衡被一陣雨點打破。
雨點如箭矢斜刺而來,絕大部分被攔在他身體外面,隻有零星幾個成功了,呼嘯着在門上紮出小洞。
腐敗的氣息源源不斷從小孔裡漏出來,裡面的龐然大物受了刺激,開始更猛烈地拍打門扉。
他更加用力,呓語從孔洞裡噴湧而出,讓他瞬間置身于人山人海的集市。
他甚至能聽懂其中一部分,引誘他離開這裡,帶他去一個沒有痛苦隻有愉悅的地方。
能信才怪。
手掌的皮膚盡數崩裂,血肉模糊地貼着,留下鮮紅的掌印。
法力在體内流竄,在精神力和意志力的鞭笞下,隐隐要突破某種封鎖。
他覺得再這麼下去他這粒米就要碎了,碎成渣,碎成粉末,他想要大聲吼,可發不出聲音。
不過是封堵一扇門,不是已經一遍一遍、一遍一遍練習過了嗎!
法力的束縛終于有所松動,哪怕隻有不到一秒鐘,也足以讓他改變整個空間。
空間沸騰了,震蕩着變換形态,在他身前形成堅固的壁壘。
轟然巨響中,門後巨大的推力消失了,耳邊的呓語也同時戛然而止。
巨響的回音越來越小,最後陷入死寂。
沒有了結界,他居然用空間的方式封鎖了這扇門。
後知後覺,他意識到他成功了。
眼前一花,渾身脫力,然而骨骼還定死着,連倒在地上都做不到。
他太累,太需要休息,停靠在自己固定的身體裡放空了精神。
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隻有幾秒,無從分辨。
一團看不見的柔軟東西擠在了他和門中間,整個抱住了他。
不管是不是在做夢,不管這是什麼,他單方面認定了,這就是他需要的那個人,他聞到花瓣的味道了,他倔強地相信,這是證據。
你又來到我身邊了嗎?還是一直沒走?
之前哭過了嗎?到底為什麼,明明好好的。
埃蘭剛開始胡思亂想,脖子下面就被咬了一口。
咬得還挺用力。
用力?
和他之前推門時面對的千鈞萬均之力比起來,和撓癢癢有什麼區别。
結果就是……真的好癢啊!
哈哈哈……
感覺到癢,人總是本能得要扭、要躲、要推開讓他癢的事物,偏偏骨頭都鏽死了,他動也動不了。
不是,哈哈,停下,停止,别……
這小東西不但聽不到他的心聲,還一點一點往下,又咬又啃的好像要把他吃掉。
哈哈……嗯……
雖然癢得要受不了了,但這個懷抱也很柔軟、很溫暖,就算他是一塊冰凍的石塊,也要一點一點融化了。
……
從酣暢的夢中自然睡醒,埃蘭掀開遮在眼前的東西,發現是自己的黑袍。
他活動骨頭,感到關節靈活,精神飽滿。身體裡面也很平靜,向内感知,隐約能看到深紅大門的輪廓,四平八穩,無需他再壓制什麼。
他把衣服穿好,看了一圈破爛帳篷,自己正陷在帳篷中央的椅子裡。這個畫面他有印象,和夢裡的很像啊。
手心裡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攤開手指,驚訝地看到他心心念念的星星就躺在那裡,亮晶晶的,光芒流轉。
手邊落着一張精緻的信箋,上面隻有簡短一行:“來神廟找我。”
他記得自己在荒野,那應該是米耀找到了他,還把他放這裡了。然後呢?星星為什麼跑他手心裡了?
忐忑,還有點惆怅。
所以是不是真的哭了啊……
埃蘭在黑暗的地下全速前進,大約一個小時後,他返回地面,出現在神廟前小廣場的西南角。
绯紅月色褪去,灰蒙蒙的晨光籠罩着小廣場,長長的隊伍繞着圈兒往神廟台階方向移動,無人大聲喧嘩。
大部分人看不出異常,隻是精神萎靡,眼神黯淡,小部分人的皮膚出現問題,紅腫潰爛。偶爾有傷得嚴重的,在實習祭司的引導下,行色匆匆插隊到最前面。
也有一些四散離去的,精神明顯恢複,看不到傷口,應該是剛被治好了。
這麼多人來治療?
他還沒來得及多想,在人群間隙發現了他要找的人,迫不及待走了過去。
小廣場另一側,米耀還是和談判時一樣的裝束,坐在一個開滿鮮花的秋千架上,一隻腳點着地面小幅度晃蕩。
米耀這樣出現在廣場,卻沒有吸引任何人的注意,他應該是隐身了。隐身的話,自己也該看不到才是,可惜埃蘭沒顧得上想到這一點。
米耀顯然早就看到他了,沒說話,也沒動,隻用眼神追随着他。直到埃蘭靠得很近,就在對方身前停下,米耀依然是一副淡淡的、若有所思的神情。
埃蘭攥了攥手心裡的星星,想說的有很多。
為什麼叫他到這兒來?
“随行”裡面封印的是什麼?
昨晚……昨晚發生了什麼?
你……是不是哭了?
神色和往常沒什麼區别的米耀先一步從秋千上跳下來,轉過半個身子,仰頭看向半空,點了點頭。
接着,埃蘭感覺到明顯的空間波動,來自斜上方,正是米耀看過去的位置,但他看不見任何人。
在那裡,阿珂妮開啟了傳送陣,她和七八個随從同時看着地面上另一個位置,像是在等待着什麼事情發生。
埃蘭望着灰蒙蒙的半空,隐隐感到不對勁。
不止不對勁,還有茫然,不安,失措,甚至莫名的無助。他冷不丁地想,這個二月的清晨,為什麼這麼冷?
米耀轉回身的時候踉跄了一下,身子往前傾斜,埃蘭下意識去扶住他,甚至想就這樣把人抱懷裡算了。
意外發生了,埃蘭什麼也沒碰到,兩個人互相交錯,彼此穿過空氣。
米耀剛穩住自己,就往前走了起來,前一兩步甚至連動作都不協調,像是被什麼扯了一下。
不是像,埃蘭看到了。
米耀手腕腳腕上挂着鎖鍊,鎖鍊繃直了,牽着他往前。
熟悉的空間波動出現在前方一兩米的位置,周圍變暗了,身邊的景象模糊成背景,空間裂縫則清晰地立在那裡,四條鎖鍊被不斷吸進去。
埃蘭隐約看到了鐮刀的影子,一個沒見過的死神投影一閃而逝。
他定在原地愣了足足三秒,才回過神沖了過去。
米耀停在空間裂縫前,轉回頭看他,對他說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米耀很平靜,說的話也很簡單,像隻是告訴他外出時别忘了鎖門。
他說:“聖遺物。”說完便從容地邁進了空間裂縫之中。
米耀更早的時候就要被帶走,他堅持要看埃蘭一眼,給心裡懸着的問題一個答案。
在他的一再要求下,阿珂妮同意了,給他了一個最後時限。
他等到了。
他的心上人穿過人群,踏着黎明而來,結束他的提心吊膽。
空間波動停止,周圍的景象也恢複了,沒恢複的隻有埃蘭的淩亂。
不。
不要。
不要走。
不要走啊!
埃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慌亂之下,也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法力不聽指揮的亂竄,試圖留住那一個近在咫尺的空間缺口。法力有限制,他不能動這裡的空間,可就算他可以打開空間裂縫,他也不知道要開到哪裡!
米耀,米耀……
埃蘭站在裂縫消失的地方,茫然四顧。
啪!
一團東西打在他頭頂上,埃蘭擡手接住,是個紙團。
他擡頭朝半空看去,貝檸小小的紅色身影,正焦急地做着打開看紙的姿勢,在傳送陣關閉前的最後一秒,她一頭紮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