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未接來電緊密排列,通話記錄也沒有一通是超過兩分鐘不中斷的。
在另一端遼闊的地圖闆塊上,林閑渟牽着馬匹散步在廣袤的草原,冬天的草原沒什麼草,青綠褪成蒼黃。
她至今記得小時候因為好奇追問過爸爸自己的民族為什麼跟媽媽不一樣,父親笑笑故事也随之娓娓道來。
故事要追溯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爸爸的母親是一位來自華南大城市援藏支教的知識分子。
在四年支教中與常常來學校打雜,一位牧民的小兒子,在雪域高原的藍天白雲下,不知不覺中生出愛的萌芽,這期間的愛情故事沒人清楚。
爸爸沒說,或許他也不知道生母最後為什麼會毅然決然地抛下他們選擇離開,隻留下一紙訣别,兩不相欠。
隻是從此之後,草原上的青年男人終日凝望地平線上的遠方,不久因為思念成疾化為雪山腳下的一抹孤魂。
聽起來是個充滿傳奇色彩的悲劇,卻流淌成最真實的悲歡離合。
顧長亭猶豫再三後給小閑撥去電話,對這通電話能打通的期望不大。
意外的是光速接通。
“卿卿……” 她染黑的長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發根開始能白的都白了,棉織帽都遮不住。
“還好嗎?”顧長亭平穩住情緒,避開詢問關于姐夫的事,生怕不小心觸碰到小閑敏感脆弱的心。
“不好,一點都不好,今年的冬天好冷。”她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好在卿卿看不見,看不見她憔悴不堪的模樣。
“你要好好的,事情定會朝好的方向發展的,否極泰來不是嗎?”顧長亭知道在生死面前,安慰太過空洞無力。
她短促地笑了一聲,“還有什麼事情比現在更糟糕呢?“
“我誰都不恨,誰都不怪。”
顧長亭緊緊握着手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盯着餐桌上涼透的飯菜。
林閑渟自顧自說着,把積壓的情緒宣洩出來,“爸爸被轉運回臨州治療了,爺爺今天出殡。”
“以前隻在課外書裡聽過天葬,知道秃鹫會啄食人的屍塊,肉身将回歸自然,寓意靈魂不滅将會進入輪回。”
“人真的有輪回之說嗎?”
“再也不見的人真的會再見嗎?”
她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顧長亭因無知而陷入沉默,再度被扯回李書年跳樓墜亡的一幕,“我也曾經曆過生死,我看見她躺在血泊裡,覺得整個世界碎成齑粉……”
“我無法接受生命中每一次離别,都是一場淩遲。可他們都各往各的世界去了,留下的人,要繼續。”
林閑渟眼底隻剩幹涸的荒蕪,連淚水都是奢侈,她不哭不鬧,“我明白死别是人生常态,我心理承受能力太弱,見不得想要珍惜的人突然不在。”
“不是的……是命運太狠,慈悲太吝啬。”
“嗯,感覺心快死了,好累啊,我想睡在有太陽的地方……别擔心我,我就是發洩情緒。你去忙吧讓我靜靜。”
七天七夜的煎熬,透支林閑渟身上所有氣力,連呼吸都成負擔,林閑渟翻身跨上馬背,缰繩一扯,飄在枝頭的最後一片葉子,打着旋兒落了。
聽着聽筒裡傳來嘟嘟嘟的忙音,“小閑……”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無法擁抱小閑的痛苦。
“實際情況遠比我的預料還棘手,我能感受到小閑的精神狀态已經嚴重崩潰了,要是人沒有情,經曆生死離别,會不會沒有那麼多痛苦。”
“但心是跳動的,有着鮮活的溫度,能被情緒左右,才會刻骨銘心。”
顧長亭沉着臉走出食堂,盯着手機相冊裡舊時光的照片,相紙上四個女孩歪頭擠作一團,是最青澀的她們。
“書年,她正在經曆我這十二年所經曆的一切。我們都困在各自的牢籠裡,逃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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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顧長亭對李書年的日久生情。
1991年初秋,秋千架吱呀作響,兩個女孩隔着滑梯對視,有了第一次碰面,生疏到連對方叫什麼都不清楚。
1993年9月,進入臨州小學,我的同桌李書年就是個壞蛋!總是愛捉弄我,經常往我書包裡塞糖,往我的抽屜裡塞昆蟲,吓得我驚慌失措,因此牽連我跟她一起在教室後排罰站。
我發誓要離這個人遠一點!
記得有一回奶奶遲遲沒來接我放學,孤零零地站在校門口,是她牽着我的手,帶我去學校附近的小賣部看電視,她請我吃老冰棍就着北冰洋。
我們之間的情誼日益深厚,逐漸走進對方的世界,常去彼此家做作業。
我慢慢了解到這個愛闖禍的姑娘來自一個架滿書卷的書香家庭,她有一個愛她哥哥,是家裡最小的孩子。
小學六年,折射出她千面模樣,我發現這個人心眼不壞,很善良也特别搞笑。
我們就像違背物理定律的磁鐵兩極,越排斥越靠近。書上說,同名磁極相互排斥,我們怎麼會相互吸引?
1999年蟬鳴未歇,踏入臨州市外國語中學。站在公告欄前,我們興緻勃勃地商量這三年要學習哪幾門外國語言,英、法、德、意、日、俄、韓……
李書年的天地在廣闊的操場,她埋怨我隻會悶在教室裡、守在琴房裡、泡在畫室裡,而她表達“不滿”的方式就是搶走我手中的橡皮,拽着我手腕往操場跑說,“走啊,去追風!”
那個時候有好多小男生喜歡她,看台上擠滿為她呐喊的男女生,我每次都會把特意帶來的水,特意來看她比賽,說成順便,掃興說也就一般。
除了打籃球,她還喜歡打羽毛球,排球,她瞥見樹蔭下的我,書本攤開在膝頭,目光卻牢牢黏在她身上。
“想學嗎?我教你!”
羽毛球精準的砸在我的頭上,咯噔“李書年!”我又羞又惱要走。
她張開雙臂攔住我,慌慌張張舉起雙手投降,為了哄我,信誓旦旦的承諾,包下我這輩子的冰糖葫蘆。
2002年,我們約定要一直在一起,也是那年,我藝考保送臨州市最頂尖的私立高中———華清書院。
而她重文輕理偏科嚴重,文科要多好有多好,理科就有多一竅不通,離錄取線差了九分。所幸的是李阿姨在華清任職走了些門路,我們才得以繼續并肩,走在灑滿梧桐葉的三好路。
入學第一天,教室裡遇見一位熱情大方的女生,她叫林欽時還不錯。
同期一場特别難的數學摸底考,滿分150的試卷,我考了38分正處情緒低谷,她仗着比我高兩分要教我數學。
“笨蛋,我教你啊……呃,這道圓錐曲線怎麼做啊?噢!我想到了!”
她說,這個方法老師不教,學霸不會用,不輕易教讓我認真聽,現在想來我真是太信任她了。那句“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放棄”令我哭笑不得。
六個月後文理分班,我們在天台暢聊理想,她們羨慕我會畫畫……猜測我大概率去藝考班。并沒有。
那是我第一次坦露内心的真實想法,“我是被強迫的,這些都是我爸的安排,一點都不喜歡,隻能順從。”
她摟住我沖着高空大聲喊: “去他的枷鎖,我要卿卿天天開心,在現實和夢想中,選擇夢想,保持熱愛!”
李書年的話我一直記在心裡。
我們的關系在朋友圈裡是人盡皆知的好,她會替我打發走來獻殷勤的男生,會在我沒吃飯時幫我打飯,我早已把她的存在當作不可或缺的日常。
偶爾會看些言情小說,那句“占有欲是喜歡的證明”總會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們之間那些微妙的情愫。
2005年生日,李書年說要給我驚喜,可等來說是驚吓也不為過。
“我們在一起了。”
像一記重錘,砸得我潰不成軍。我無法接受,她和林欽時在一起。
我強掩悲歡祝福她們,那時才驚覺,原來女生之間也會有産生濃烈的愛情,是西方世界所說的同性戀嗎?
從那以後,我主動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曾經親密無間的兩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長達三個月的冷戰以她的死亡畫上終點。
2005年4月27日,李書年抑郁自殺,我們的時間線暫停了。
我們的故事永遠停在那些年關于北冰洋和冰糖葫蘆的回憶裡。
我們曾像磁極般相互吸引,在最靠近時,被命運狠狠彈向相反的方向。
她死去的每個日夜裡我都活在她的影子下,臨近高考,我向父親坦白,不想學繪畫,狠下心要放棄保送中央美院的資格,因而鬧得不可開交……
後來,我一直站在榮譽榜的頂端,再也沒有考過38分,再也沒有人會在我畫素描時突然搶走橡皮帶我離開。
再後來,我以全省前十的成績考入首都大學中文系,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我站在她墓前泣不成聲。
“走啊,去追風!”
“我要卿卿天天開心,在現實和夢想中,選擇夢想,保持熱愛!”
我青春裡的所有叛逆,都有關于她,盡數镌刻着她的名字——李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