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民醫院的高級病房裡,葉懿摘下聽診器,“阿閑能活下來已經是醫學奇迹了。”
葉泛舟用蘸着生理鹽水的棉簽,擦拭女兒幹裂的嘴唇,“傻孩子,媽媽跟你說得話怎麼都聽不進呢。”
兩天前傍晚,正當林閑渟準備策馬前行,把一切的苦悶都灑入風裡,□□的棕色馬匹毫無征兆地暴起嘶鳴,前蹄高高揚起。
她本能地纏了半圈缰繩,面對飛奔踏起的馬匹,大腦是空白的。
來不及嘗試安撫、引導,驟然發作的劇烈心悸比缰繩更早勒住咽喉。
失重感裹挾着眩暈襲來,她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麼,下一秒後腰撞上馬鞍的鈍痛未消散,腳踝便被馬镫鐵齒死死咬住,整個人倒懸着被拽向地面。
粗糙的草葉混着砂礫剮蹭過脊背,羽絨服難逃一劫地綻開、四分五裂,在這撕裂的劇痛中,是一道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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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抵達城南的小家已經是次日的八九點,朗誦比賽的得分以壓倒性勝利,斬獲二十七所中學第一名。
白晝交替的時間段,車外天都沒亮全,這個點顧長亭在早茶鋪子打包完早餐,還要開車回學校上班。
走廊上填滿了人,同學們倚在欄牆邊,手裡拿着早餐抽空記幾個單詞。
她攥着模考卷,遠遠地看到陳歆舟和林阖獨占一側走廊。
林阖的眉心擰成死結。
“什麼時候的事情?”
“上周日,我也是早上幫外婆收拾東西才知道,姨母為了姐姐衰老好多。”
顧長亭不動聲色地靠近,零碎字句收納進耳朵不是她多想,結合最近哪哪都不對勁,總覺得事關小閑。
清晨,六福寺。
葉泛舟跪在大雄寶殿的蒲團上,雙手合十,不停地向神明祈禱,祈求命運能放過她的家人。
“菩薩呀菩薩,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要是上輩子的罪孽今生來償,我一個人承受,不要折磨我的女兒……”
林閑渟昨晚才轉運回市醫院,出事的消息還沒有大面積傳開,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也沒來得及告訴卿卿。
她考慮得多,卿卿和女兒的交情好得不得了,擔心會再多一個憂心如焚的人,影響卿卿工作,得對其他考大學的孩子負責,等情況穩定了再說。
然而,命運總愛捉弄人,念頭未落,顧長亭的電話就來了。
“是卿卿呐。”她強撐着笑容,走出殿外,清晨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
“姐。”顧長亭想了很久,努力讓語調輕松些,“小閑是不是該回來了?”
葉泛舟的笑容比哭還難看,聲音都發顫,“回來了。禍不單行,閑閑前幾天從馬背摔下來現在還睡着呢。”
“顱腦受損,脊柱脊髓嚴重損傷,很有可能下半輩子難站起來了。”
她的手搭在窗台,忽然聽不見任何聲音,手指間失去所有力氣,差一點就因為撐不住而後撤倒下。
這一秒,天旋地轉,山崩地裂。
整個世界都在崩塌。
隻剩近處傳來空靈的木魚聲,一下又一下,敲碎她最後的僥幸。
忍受不了欺騙的人,多想這一刻是謊言,多想這一切是虛幻。
顧長亭迅速協調代課,當她推開病房門的瞬間,腳步都凝固了。
坐在病房裡,看着病床上的小閑面色蒼白,全身上下都纏滿繃帶,各種管子連着昂貴的藥液維持生命體征。
和記憶裡那個紮着高馬尾,總是愛鑽牛角尖,總是大錯小錯不停犯的小丫頭重疊又撕裂。
“等你回來,等到……我就應該自私點,堅持說服姐改變想法。”
“這樣你就不會有事了,至少你還能活潑亂跳的跟我作對,不至于躺着冰冷的病房,連呼吸都這麼輕。”
酸澀感從眼眶漫到鼻尖,天知道顧長亭一個人在公寓哭了多久,直到把淚哭幹才敢來醫院直面她的噩耗。
“我們僅僅隻是分别了十天,不是十年,你怎麼會瘦成這樣,白頭發越長越多,人也越來越蒼白……”
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在病房裡無限拉長,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守着林閑渟,超乎時間的管控,直到緊閉的眼睑忽然翕動,漸漸有了蘇醒的迹象。
林閑渟的意識還有些模糊不清,隻恍惚看見一道卿卿的殘影。
“姐,小閑醒了。”
葉泛舟匆匆摁斷與老父親的通話,着急忙慌地貼在病床前,“閑閑。”
“我沒死,還活着?”她虛着聲,渾濁的瞳孔緩緩聚焦。望向卿卿哭腫的眼睛,再看向媽媽的眼睛布滿血絲。
“傻孩子,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媽媽,好疼啊……”沒了麻藥,林閑渟感覺後背剮蹭着粗糙砂石,每寸肌膚都在燃燒,動又動不了地無奈。
葉泛舟抿住淚水,按下床前的呼叫鍵,又覺得太慢,“媽媽去喊醫生,閑閑不要亂動,卿卿會陪着你。”
轉身時,顧長亭看見姐用掌心拭去的眼淚,紮得她眼眶再次發燙。
她覺得好不真實,微微晃動地指尖艱難擡起手,“沒想到,下次再見會是在醫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林閑渟想觸碰對方的眼睛,卻因牽動傷口悶哼,聲音很輕,很輕,“你的眼眶腫得不成樣子,是因為我。 ”
顧長亭緊緊握住她發涼的右手,本以為哭幹的眼淚又湧上來,“你瞞我瞞,我那麼擔心你,她們都知道你出事了,就我像個傻子被蒙在鼓裡。”
三天的昏迷不醒裡,林閑渟無數次夢到卿卿,回憶起以前的點點滴滴。
以為自己已經随風去了,她聽長輩說,人隻有在臨死之前,才會把自己這一生像電影膠片那樣循環播放。
“抱歉,總讓你擔心。”她想抱抱卿卿,肩胛骨剛離床半寸,尾椎處便炸開劇痛,最本能的擁抱都成了奢侈。
她抽疼着臉盯着自己僵直的雙腿,聲音發顫,“動不了,我是不是永遠都這樣了,連抱一抱你都做不到了。”
顧長亭的心猛地一揪,努力克制着,俯身給小閑掖好被子,“不會的,你躺好不要動會扯到傷口,很疼。”
她用指尖柔柔地拂開小閑額前的碎發,“你要好好的,不要提前認輸。”
林閑渟突然偏過頭,說話時閉上眼睛,“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