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甄兒放下牌位,上前行禮。
榮國公歎息一聲,上前幾步道:“奇哥兒沒事吧?”
蘇甄兒站直身體,搖頭。
榮國公坐下,直接道:“今日的事,我知道是你們受了委屈。”
蘇甄兒低垂着頭,露出纖細脆弱的表情。
榮國公将姐弟留下來,明顯是帶了補償心理的,他繼續道:“我認識一位……一位先生,他雖年輕,但卻是位奇才,奇哥兒還沒開始練武吧?如果不介意,我想讓奇哥兒跟那位先生學上一段時間。”
“既然是伯父介紹的,那自然是極好的。”蘇甄兒知道榮國公找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奇哥兒也趕忙上前行禮道:“多謝伯父。”
見兩人同意,榮國公松了一口氣,起身讓周蓮芝送兩人離開。
上了馬車,蘇奇爾低頭,“對不起阿姐,我給你惹事了。”
回到熟悉的馬車内,蘇甄兒緊繃的身體終于徹底放松,她歪在馬車軟墊上,“蠢貨,一塊玉佩,别人要,你就給,沒有什麼死物比你自己更重要。”
“可那是父親……”
“奇哥兒,父親已經死了。”蘇甄兒也不知道,這話是說給奇哥兒聽的,還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奇哥兒的眼圈一下紅了,他安靜下來,看着自己空蕩蕩的脖子,點頭,聲音哽咽,“是,我知道了,阿姐。”
馬車上備了藥,蘇甄兒一邊替奇哥兒上藥,一邊擰眉。
這柳姨娘下手也是真狠。
不過,她也不輕。
“我已經從探官那打聽到了,那小兔崽子和他娘對桃子毛過敏,雖不緻命,但會吃不少苦頭。”說着話,蘇甄兒将那塊沾染了桃子毛的帕子遞給綠眉,“回去燒了吧。”
奇哥兒:……
蘇甄兒将鬓角處的小白花取下來,随手插在奇哥兒頭上,“你就不知道給人下瀉藥,或者用一些不被人發現的其它小手段嗎?你怎麼就沒有繼承你阿姐我的聰明才智呢?算了,你又不是我生的,當然繼承不了。”
奇哥兒:……
馬車内沉浸了一會兒,蘇甄兒見蘇奇爾不說話,還以為他依舊是氣不過今日的委屈。
沒想到小少年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我知道阿姐的辛苦。”
蘇甄兒給他上藥的手一抖,“我辛苦什麼,現在的日子确實不比從前,可奇哥兒,以後的日子或許還會不如現在。”
奇哥兒沉默了一會兒後點頭,聲音帶上了幾許鼻腔音,“嗯。”
“所以啊,你的月例要減半了,至于你阿姐嘛,每日裡的胭脂水粉是不能少的,還有一年四季的衣物也是不能缺的,那些首飾每年也要新換一輪……”
奇哥兒神色呆滞。
蘇甄兒終于掰着手指頭數完了,最後得出結論,“實在是沒有地方能節省了,你阿姐已經很節省了。”
奇哥兒:……
奇哥兒決定轉移一下話題,“阿姐,伯父要給我找什麼老師?他會很厲害嗎?”
其實蘇甄兒大抵明白榮國公的意思。
說是老師,其實他是想給他們找一處靠山。
榮國公是個好的。
隻有他還念着一份舊情。
雖然是看在蘇甄兒帶來的那塊牌位上,幸好她爹死的日子不久,還能讓人記起來幾分音容笑貌。
隻是聽榮國公的語氣,這事似乎還有很大不确定因素。
不過不能打擊孩子的積極性。
因此,蘇甄兒回答道:“當然了。”
“那,那他有多厲害?”
“超級厲害。”
“像北辰王一樣厲害嗎?”
外面到處都是關于北辰王的話本子和小報消息,茶館裡每日三次也要說上一遍北辰王的事迹,什麼大周戰神,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真真假假,哄得小孩一愣一愣的。
“說不定就是北辰王呢。”
算了,哄一哄小孩吧。
“嗯!”奇哥兒用力點頭。
真好騙。
“如果是北辰王那麼厲害的人,就不會像今日老師一樣……”奇哥兒聲音嗫嚅。
蘇甄兒沉默了一會兒後道:“奇哥兒,他們知道你的不公,他們閉口不言,他們明哲保身,也沒有錯。錯隻錯在,這個世道。”
奇哥兒臉上露出迷茫。
蘇甄兒偏頭看向馬車窗外,斑駁的日光落在她臉上,形成錯落的光影,她柔軟白皙的面孔在這樣的日光照耀下顯得多出了幾分淡漠。
“睡吧。”蘇甄兒道。
奇哥兒畢竟年紀還小,折騰了半日,在馬車上就睡着了。
蘇甄兒用帕子掩着嘴,打了一個哈欠,也懶懶靠在了車窗邊假寐。
睡到一半,她霍然睜眼,渾身緊繃地低頭看向睡在那裡的奇哥兒。
小少年蜷縮着身體,面容平靜,蓋着薄毯的身體纖細幼小。
蘇甄兒伸手,輕輕覆到他鼻下。
奇哥兒恍惚間睜眼,正看到蘇甄兒收回手。
“阿姐。”
“嗯?”
“你半夜的時候可不可以不過來了?”
蘇甄兒:……
父母兄長接連去世,蘇甄兒總在夜半驚醒。
她便養成了一個習慣,驚醒之後非要去奇哥兒的屋子裡探一探他的鼻息。
見人活着,才能安心回去睡覺。
就比如剛才,噩夢之中驚醒,看到奇哥兒睡着,她也忍不住伸手了。
奇哥兒委婉道:“雖然我知道阿姐是擔心我,但其實……真的挺吓人的。”
蘇甄兒:……
-
入夜,一輛馬車從榮國公府出來,一路行駛到一處宅子後門,随後一身黑袍的榮國公從裡面出來。
近日多雨,天色晦暗。
榮國公踩着滿地濕泥入内,“王爺。”
戒備森嚴的鎮撫司裡,身型挺拔的男人戴着鬼面躺在榻上閉眼休息,半個身體隐在陰影中,指腹處輕輕摩擦着什麼。
那張新書案後面還有一個人,正盤腿坐在那裡吃糕點。
榮國公繼續行禮,“謝大人。”
“公爺來了,坐吧。”謝楚安穿着紅色寝衣朝他招呼。
榮國公擺手,“不坐了,不坐了,我隻是來告訴兩位一聲,國舅爺那邊雖然與我接觸了幾次,但依舊十分防備。”
大周北面是鞑靼之地,雖被陸麟城打服,但騷擾之心不死。時不時的就要威脅一下邊境安全,這段日子更是趁着北部邊防缺馬之時,大肆鬧騰。
至于為何會缺馬,上任茶馬司說是番邦那邊鬧瘟疫,這才供應不上。
可陸麟城的人回來禀告說,番邦的瘟疫早就過去了。
賣出去的茶還是這個量,收回來的馬卻少了一半,這其中肯定是有問題的。
借此緣由,新帝将上任茶馬司換了下來,提拔了榮國公這位“不站隊”的舊貴,看似是礙于門閥氏族,實則是在安插自己的人手來釣魚。
茶馬走私利潤豐厚無比,大魚按捺不住,主動跳了出來。
好巧不巧,那條大魚正是當今太後的嫡親哥哥,國舅爺。
“供給北面邊境那的馬少了一半,不僅少,質量也差,你知道那幫狗崽子的,成日裡在草原上跑,普通的馬根本追不上他們,咱們邊境處的好幾個村子都被搶了,擾得邊境那邊來了好幾封信。”謝楚安大力咬下一口桃酥餅,掉下來的碎屑灑了一地。
“公爺,茶馬這麼肥的生意,你真不動心?”謝楚安突然話鋒一轉。
茶馬乃官家壟斷産業,誰都知道,一旦某樣東西被壟斷,那它産生的利益将是巨大的。
榮國公笑道:“人生在世,一張口,隻能用一日三餐,一個身子,隻能睡一張床,能花費多少?三年大亂,沉疴舊疾,是時候來一場傾覆。陛下所做之事,亦我等所願之事。”
四周陷入一片寂靜,謝楚安停了一頓,然後繼續吃酥餅。
榮國公從沉默中緩慢擡頭,将轉向陸麟城。
“王爺,我有一事相求。”
“嗯?”始終未發一言的陸麟城閉着眼,手裡把玩着一隻玉兔墜兒,發出一個不在意的單音節。
“我這裡有個孩子,很是聰慧……”
“不收。”陸麟城直接打斷榮國公的話。
“他不收學生的,你别浪費口水了,不如過來吃點桃酥。”謝楚安朝榮國公招手。
榮國公不想放棄,“這孩子真的很聰明,過目不忘,勤奮好學,雖然還沒有開始練武,但他父親是英國公,日後定然是個文武雙全的。”
懶洋洋躺在那裡的陸麟城神色一頓,他緩慢睜眼,目光落到榮國公臉上。
男人眼瞳深谙,如幽谷,如利劍。
“王爺……”明滅不定的光影中,鬼面可怖,如同男人給人的壓力一般,□□國公還想最後努力一把。
陸麟城收回視線,“嗯,行。”
謝楚安被桃酥噎住了。
“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