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他不在她身邊時,不對她發表那些喋喋不休又難以理解的專業術語演說,不大聲抱怨不冒出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把事情攪得一團亂,不扯着她一頭紮入最危險的漩渦在生死之間遊走又全身而退——她才後知後覺地體會到這種旅途的孤獨之處。
可能是因為之前的旅途都發生在人類社會,她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博士一個人的存在,就把所有荒蕪陌生的旅行生活填得那麼滿滿當當。他讓一切變得非同凡響,把所有怪誕的宇宙奇景變成了他們的遊樂場。
也或許,對博士來講,她、或者說她們,存在的意義也是同樣。
青枝擡頭看向根須彙攏的穹頂,那些血管般的紅藻痕迹跟着起子的頻率明滅閃爍,在這段時間内,已然仿佛被稀釋一般逐漸變成了極為淺淡的紅。
然而當她的目光順着紅藻走行的方向落下,才恍然發現并不是頭頂的紅在變淺,而是紅藻在向下沉澱——四周根須形成的柱子上,鮮紅的脈絡逐漸變得極為秾麗而黏稠,從上往下來看,那片紅有種融化流淌的錯覺。
舉目所及處的根須都逐漸被紅浸染,唯有連接博士的根須是純粹的白。青枝幾乎是屏息看着這一切的發生。說不清過了多久,青枝感覺手裡的音速起子燙得幾乎難以握住,而就在這時,那些液狀的紅藻漸漸從根須末端流淌而出,地面上積起一片薄薄的紅。
血池般的紅色液面投映出扭曲的圖案,光線明滅之間,青枝忽然覺得自己看見了什麼不合常理之物——然而她現在身處異星的深海下,唯一的同行者、領路人,正被一顆會生産精靈的樹變成養料,她拿着一支十幾厘米的棍子試圖拯救宇宙,很難有什麼事物比這更荒謬,更不合常理了。
但還有一些……她精心掩藏的秘密,她與之搏鬥的黑暗面,她馴養與反噬的不明之物,它偶爾向她揭示真相,更多時候誤導她走向歧途。她是主人,是媒介,是受害者,也是感染源。她與它共生,也為它所制。
青枝習慣性地選擇忽略那種片刻的異樣,過分的探究往往直接導緻不祥。然而征兆的出現依然代表了某些信息。青枝忍不住更為仔細地觀察起了博士。她湊近幾步,一片寂靜之中,腳下的紅藻液體被踩出黏稠的水聲,在根須的空洞之間發出出怪異的回響。
青枝細細看去,忽然發現,包裹博士的絲繭仿佛有些異樣。
青枝把手搭在了根須構成的絲繭之上,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周圍的紅太過秾麗,兩相對比之下,她幾乎沒有發現,這整個絲繭都在逐漸變粉——那是血液的顔色。
無數細小的根須緊貼着博士的皮膚,他的唇角有一簇極為緊密,顔色也更為鮮明,仿佛一朵親吻他的粉色薔薇。青枝四肢發冷地意識到,那是他嘴角那個流血的破口,她剛剛打出來的破口。
青枝試圖拽開一根貼在博士臉上的根須,使盡了力氣那一點看似細小的絲狀根也不為所動。她把音速起子叼在嘴裡,雙手用全力掰開那一根根須,幾乎是在活動的同時,青枝發出一聲驚恐的嗚咽——
那截根須已經長進了博士的皮膚裡,活動的同時,幾乎是皮開肉綻地扯出一截浸血的根須。青枝受驚之下一松手,那截根須便迅速紮入了原位。
青枝用發抖的手細細按過博士面上每一寸皮膚,驚恐地發現,表皮之下全部都是彼此勾連的根須形成的硬結。由于這種根須天然帶光,又起到了填充作用,她幾乎完全沒有發覺博士氣色上有任何異樣。
一種紅取代另一種紅。世界樹在排出紅藻,卻在汲取博士的血液維生。
青枝大腦一片空白,顫抖地取下嘴裡的音速起子,剛剛想重新把跌落的數值擰回原處,動作卻突然頓住——她想起博士剛剛完全用重生的話題逃避了自己對他能量來源的質疑。
如果隻是時空能量,這些鮮血又算什麼?但如果博士沒有完全的把握,又怎麼可能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裡?青枝不信任博士對自己安危的判斷,卻足夠相信他對旅伴的責任感。紅色星系的那一次,他給她留下了歸途的鑰匙,但這一次,他們都不知道塔迪斯被世界樹吞到了哪裡……
如果他覺得自己有危險,就不可能什麼都不對她交代。但也或許,博士在刻意避免她的思維定勢。另一方面,他給她留了音速起子,她還有塔迪斯的鑰匙,也許博士足夠信任她的能力……不,如果他覺得自己可能回不來,他就不會讓她來打他,他不可能讓她承受這種負罪感。但也或許他太過自信,這并不是他第一次因為狂妄而以身犯險……青枝痛苦地呻/吟一聲,感覺自己腦漿都要燒熟了。
她握着音速起子遲遲沒有動作,想着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想着博士希望她是什麼樣的人。
然後她意識到了,自己唯一的選擇就擺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