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行之下,他們很快就走到了頂樓。這裡看起來明顯要比其他樓層更幹淨一些,不同于其他樓層走廊上一個個的狹小房間 ,四樓的樓梯隻正對一扇門——這一層的整個空間都屬于這位露台夫人。
青枝和博士對視一眼,輕輕敲了敲門,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回答道:“進來吧。”
青枝率先推開了門。映入眼簾的景象極為明亮,與底下帶着黴味與濃重脂粉氣的房間相比,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位夫人雖然獨占了整層空間,但由于建築狹小,這個房間并不算大,隻擺得下一張寬大的床、一張寫字台,以及待客的沙發。她把更多的空間留給了一個陽光明媚、花草盛開的露台。這種房屋結構放在後市的蝸居并不奇怪,在青枝看來,甚至還頗為舒适。但顯然,任何一個維多利亞時期的淑女,都不會把床擺在正對着門的位置。
那位被稱為露台夫人的女人懶洋洋地靠在窗邊,并未回頭看向來人。她的衣裙漿洗得有些發黃發舊,亞麻色的頭發隻是随随便便地挽在腦後,細碎的發絲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她的身子在窗台上探出了多半,讓人看得有些心驚,仿佛她随時會化作一片羽毛乘風飛去。
雖然看不到正臉,但那種美的風韻簡直滲透了到了她周圍的空氣裡,從隐隐發光的蒼白皮膚,到吐字時輕柔的尾音。她身上仿佛有種哀愁而絕望的美,天真而蒼白,柔弱而多情,異質到與真實的生活格格不入。
“你好,露台夫人。”博士極為自來熟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并且拍了拍他旁邊的位置示意青枝也坐過來,“我是博士。所以,讓我們來談談一個問題——你愛着誰?”
青枝瞪圓了眼睛,對博士的邀請表示無聲抗議,随即被博士一伸手拽到了他身邊,青枝的胯骨狠狠磕在了床角,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那位夫人聞聲回過頭來,青枝立刻規規矩矩地在博士身邊坐好,對她露出了一個八顆牙齒的虛假笑容。
逆光之下,那位夫人的神情并看不真切,青枝隻隐約覺得她好像是笑了。
“愛,這真是一個直白的話題,尤其對于第一面來說。”她的聲音輕柔得如同鳥語啾啾,溫柔地拂過耳畔,“你也是因為那個傳言而來的吧。但你很幸運,我今天願意給你講這個故事,完整的,真實的。”
“年輕而英俊的伯爵之子,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一個并不體面的貧民女子。所有人都認為,這樣的人作為情婦尚可,我不過是他多情溫柔浪子生涯的點綴品。”女人無意識地撕扯着露台上的植物葉片,慢慢講述道,“但他真的愛我,那個時候的他真的愛我。我想,如果故事停在這裡也很好。”
“愛,你們知道愛的……後來的事情你們大概聽說過,他和家裡鬧翻,與我私奔,不到三個月,不聽話的伯爵幼子就跑回了家裡,得到了所有人的諒解。他甚至什麼錢财、話語,哪怕一張字條都沒有留給我。但其實,如果故事停在這裡,也不算糟。不過是一段年少的迷途,哪怕這迷途極可能成為我的末日。”
“和他分開以後,我生活得自然是很艱難的。高貴的、英勇的伯爵之子從來不會考慮這種艱難,他打獵,聽音樂會,讀莎士比亞,參加各種各樣的沙龍的舞會。多情的男人,永遠在路上,永遠有那麼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抛下一個陪伴過他的女人太簡單了,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我的生活應該和他的生活一樣輕松,哪怕這種生活他曾經親曆過,并且從它面前跑開了。”女人出神般望向遠方,用少女般天真的語調說道,“我染上了一些壞習慣,明明不曾真的擁有過他那種生活,但我無意識地模仿他,追求我無力承擔的那些東西。”
“那些債務和惡習,幾乎完全地摧毀了我。”女人諷刺地地笑了笑,“但我又遇見了他。那個時候的伯爵之子,已經成為了伯爵大人,擁有着美麗高貴的妻子,富裕優渥的生活。可他還是那麼的,哀愁而多情,仿佛有什麼東西始終困擾着他。”
“他看見了我,理所當然地對我發出了邀請。哦,他是那麼心軟的男人,看見别人受苦都心生憐憫。他又是那麼傲慢的男人,理所當然地以為一切和自己有關,以為他對我負有某種責任。”
“但不是的,其實不是的。我的處境是我自己一力造就,每個選擇都是我親自做下。但那樣一個人,那樣一個人對我伸出手,我是不可能拒絕的。”女人慢慢把目光移到了青枝臉上,露出了悲哀的笑容,“而這時的貪婪,把我徹底推向了毀滅的深淵。”
“之後的日子或許也算好。他的妻子端莊高貴,不會與我這種不體面的人發生任何沖突。我有時候會想,我是愛他,還是愛他帶給我的這種生活。但這兩者間的區别太過幽微,我恐怕永遠無從辨别。”女人從窗前走開,仿佛帶有某種怒火一般,噔噔噔走到了床邊。她慵懶地卸下一層層的裙撐,自然得就仿佛是在喝一杯水。
“他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女人恨恨地說道,“他去了新美國,據說那裡遍地黃金。我當然知道他那樣的人永遠想着冒險,永遠不肯停留下來,但我從沒想過他會走那麼遠,遠到我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上。”
“他甚至沒想起來和我告别,就仿佛我這樣一個愛人、一個情婦,從來沒有存在過。他走後不久,我懷孕了。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伯爵的私生子,他們津津樂道,期待着看些不一樣的熱鬧。”
“我僅僅在上流社會的邊緣活躍了一段時間,男人,永遠期待品味芬芳的悲劇。年輕時的放縱讓我身體很差,我幾乎沒有捱過生産那一關。錢财揮霍起來總是很快,何況他從來沒有留給我什麼。最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用僅剩的錢買下了這裡的四樓。”
“很多男人來找我,這些體面人不惜跨過貧窮混亂的東區,來到他們平時多看一眼都覺不恥的地方,來見一見這個美麗又浪漫的悲劇。他們有些人一廂情願地試圖拯救我,而我隻想發笑。我并不認為這是自暴自棄。我隻是,不再懷有期待了。”
“這就是我的故事,先生。”女人身着單薄的襯裙,意态自如地往後一躺,把頭靠在博士的膝上,柔聲說道,“并沒有什麼特别的,不過是一個愛而不得的可憐女人。”
縱然青枝被那個隐喻意味濃重的故事弄得心煩意亂,看着嬌小而美貌的露台夫人向上看來的盈盈眼波,還是忍不住想起那句古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