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你背叛了我,又一次。”
青枝覺得自己很冷靜,極度冷靜,她頭腦一片清明,卻感覺她的血在燒,每一根毛細血管内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滾沸的岩漿。自己的聲音好遠、好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出口,那聲音模糊得像是從遙遠的管道中傳出什麼東西咕噜噜墜地的細響。
“你會讓我置身險境嗎?會為了更多人的安全放棄我嗎?”青枝喃喃重複着自己曾經的發問,彼時的博士為聯系上在另一個宇宙的她幾乎炸毀了一個電能生物星系的中心神廟,那時的他給出了她一個承諾,“你答應過的——‘我不會,我永遠不會。’”
她足夠聰明,她不是那些相信博士的本能大于自身頭腦的旅伴。在博士命令發出的同一刻,她就閃電般地明了了博士為她選擇的結局——又或者說,是組織精心為他們準備的結局。
多麼精湛,多麼巧妙,在步入蛛網的前一刻,他們這樣在宇宙中都敢自诩聰慧的旅者,沒有一個瞬間曾意識到所有行動的真正用意。
組織的收容措施相生相克,那些人經年注視着零類收容物的蛛絲馬迹。在鲲的那件事後,青枝隐約意識到這個龐大機構的緣起比她過去的認知要更為遙遠,那些隐秘的初代成員借由鲲的航程,如同博士一般橫亘時空,足迹遍布整個宇宙、甚至宇宙之外的曆史。她所處的組織,比她以為的更加了解她,甚至他們。
芽點行動,青枝曾經以為自己是那一顆被安插在博士身邊等待着抽枝發芽的小小種子。她為了與他重逢,不惜背棄她所有的過往,甚至她最為珍貴的、博士的信任。沒錯,她為了再次與他相見,不惜背叛他本身。
于是她得到了她的結局。
小蝶在她面前輕柔地翕動着雲霧般的裙擺,雙手向上憑空拉出那一張方舟船長的契約,等待着她的掌紋确認。青枝擡起手掌,着迷般注視着自己的掌心,她的無名指在顫抖,多麼奇怪,她明明覺得自己是冷靜的。接任船長,然後駛離所有宇宙文明的邊界,帶着這些怪物,帶着她的愛人——無論他殘破成怎樣的基因碎片。多麼完美的收容措施,借由一艘危險的墜毀飛船綁定一位零号收容物,毀滅并囚禁人類文明曆史上最不可控的首位異常。
漫長漂流,永世孤獨。他是她的監牢,她是他的獄卒。
在無數次拯救世界後,在盡心竭力完成組織的任務後,在為了博士付出一切再背叛一切後,這是組織與博士共同為她選擇的結局,沒錯,博士一無所知,但他最終未曾反抗——這是未經合謀的共謀。最完美的收容措施借由他們之間沉重的感情與道德牢牢牽絆,青枝想要發笑,想要怨恨,也想如過去一般拼盡全力為博士搏出一條生路。但她隻感到鋪天蓋地的,潮水般的疲憊。
博士……如果這是你想要的,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請簽訂協議吧,代理船長。”小蝶吐字輕柔而夢幻,溫柔得不像是某種催促,“将基因鍊與主控室綁定,您可以得到純淨的永生。母體會演化并補全您最微小基因上任何形式的衰退與破損,如同您的同伴所期望的,您将帶領方舟重新揚帆遠航。”
青枝依舊呆呆注視着自己的掌心。蒼白的手掌上,縱橫而過的掌紋破碎而幹涸,骨折過再複位的指骨關節增生,幾乎有些變形。隻要輕輕……輕輕地按在眼前的契約光幕上,他們一切的故事便會落下終局。她得到她的畢生渴慕,也得到她的因果與報應,多麼慘烈的終生厮守——簡直像一場盛大的謬誤,她最強烈的渴望将以最畸形的方式實現。
青枝合攏掌心,緊緊地,緊緊地攥住手掌。
面前的小蝶極為人性化地、困惑地歪過頭,昆蟲般的複眼緊盯着眼前即将繼任的船長——盯着她經年精挑細選的誘捕下,那唯一令方舟重新揚帆遠航的可能。如果不是眼角捕捉到的那點光華,她幾乎疑心眼前的人隻是要憤怒地給她一拳。
纖薄的、沾着血色的冷光從她的掌心盛放,無鋒——無限延展,無比銳利,因為過于薄而亮,徹底展開時也隻像一道幾不可查的反光。
不同于逼迫她聯系博士時的歇斯底裡,那時她怒火熾盛,身手敏捷,破壞動作堪稱娴熟。如今面前臉色雪白的女人隻給予了她一個足以稱之為甜美的微笑,那如同死亡般美麗的微笑成為了停留在她數據儲存内最後的畫面。
青枝不去思考也無法思考,那模糊的念頭召引她一步步穿過破碎的顯示屏,那些橫亘其間的障礙物在觸碰到她的一瞬潰散,如同某種幻覺。控制室的所有座椅、屏幕、儀器,都在她一念間被無限揮舞的無鋒切割破碎成為齑粉,因為太過迅速的毀滅仍停留在舊有的形狀,随着她第一口吐息,第一次邁步,如同幻夢般消散飄零。
潰散的粉塵像是一場盛大的雪,紛紛揚揚,無盡無休。落在她的肩頭、袖口,直到她的發絲與眉目盡數覆蓋上蒼白的輪廓。
人類作為觀察者的意念不應有如此的破壞力。無鋒這種低級的五類可申領收容物,在大部分成員手裡隻是根方便攜帶的棍子。可青枝知道,自從那個遇見博士的十七歲起,她早就不是、不完全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了。
某些無法真正回歸的影響在她體内栖居生長,不可念、不可說。那種影響爆發時她主動尋找了組織,用特質的鏡片作為介質暫時性斷絕了感官對于那種影響的察覺。那個概念,他們無法觸及不可幹涉,他們隻能去幹涉其影響現實的渠道——也就是青枝。她說不準自己能禁锢祂多久,組織一直在幫助并尋找真正意義上的解決辦法,亦或許這流放的結局就是組織為她尋找到的最終收容措施。
她怎麼可能僅僅為了博士的期望與守則便束手就擒呢?博士……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決意背棄你,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