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的遺夢有時會出現得非常巧合——但或許這個時間點,這個特殊的時間點也算不上巧合。畢竟,沒有任何一個種族,任何一個文明,能夠錯過這樣一場召喚。
自從收容起,青枝經常性地沉湎進鲲的遺夢之中。這其實并不是什麼好的事情,她最開始有意地拒絕這些共感的片段,不止因為時空聯覺直接消耗精神,更因為她恐懼謬誤的影響進一步借由她的精神去向外污染。她必須不遺餘力地抑制它,抹除它,如果都不能做到,那她隻能封存它——連同自我一起。
但後來,黑暗變得如此孤獨而恐怖。她發瘋一般渴望真實地,看見一些什麼。她甚至後悔了,她用幾個小時永不停歇地敲擊倉庫大門,踢翻所有的物資,發狂般大喊大叫,直到精疲力盡。這些崩潰的日子在記憶裡都非常模糊,某一次她在恍惚中思考了很久那些規律的咚咚聲代表着什麼,然後她意識到,是她自己在用頭撞牆。
青枝明白這種情況不能繼續下去了。
一個善良的、純粹的、偉大的好人,可以為了崇高的目标去死。因為死是一個瞬間動作,隻需要放棄希望,隻需要一點點沖動和勇氣。但事實上,宇宙中最徹頭徹尾的聖人也無法忍受為了崇高的目标而不定限期地失去光明與自由,第一個月,一切值得;第一年,可以忍受;第十年,他隻想毀掉所有他曾經在乎的,讓他做出這該死的、愚蠢的、惡心的決定的一切。
希望,希望,這二字飽含苦果。青枝偶爾會長久地默念——抑或大聲嘶吼着這兩個字,她有時分不太清。那字眼流連于唇齒又刺痛于骨血。她曾多麼輕而易舉地說出世界上最恐怖的、最殘忍的字眼是離别,現在她知道了,那兩個字是希望。
青枝花了非常多的時間來戰勝精神上的崩潰。最終,她決定放縱自己沉湎進那些宇宙之外的碎夢裡,她所受的影響來源于外域,組織又有關于謬誤的隐約記錄,說明它在初代組織成員的漫遊期曾被記錄過。那麼這東西在宇宙以外未必是那麼可怕的感染源。就好像遠古病毒,或入侵物種,他們隻是危害當前的、青枝所在的這個宇宙。
她隻能這麼相信。
在夢中,她依附于鲲的存在,于時空之間浮沉。她偶爾會見到一些人,說出一些話。夢裡醒時,不現實感都異常強烈,她不知道鲲上旅民的眼裡,她是一種什麼存在。
夢裡的時空感總是異常扭曲——博士曾對她講,任何人都能在睡夢中進行時空旅行,鲲的影響把這種錯亂感拉得更甚。
而在最黑暗的時刻,她曾有過非常特殊的,非常漫長的一場夢境。一個瀕臨破碎的口袋宇宙,一直向四周發送着一個問題,這問題響徹亘古時間與無限宇宙,而鲲的遺民應召到來。
——“Doctor who?”
青枝在夢境裡,從宇宙間發光的縫隙裡遙遙望見她極為熟悉的一張面孔。她窺見他坐在爐火前修理玩具,和賽博人的腦袋聊天,打赢不可能打赢的仗,守護不能永遠守護的人。她看着皺紋一點點爬上他的臉頰,看着他的背一點點佝偻下去,看他的白發蒼蒼。
她曾以為她永遠不可能共他白首。
“你知道嗎?我其實挺喜歡你銀白色的頭發。”很久以後,青枝跟着博士後面,偷偷揪他卷曲的發頂。
“頭發?你是說——哦,當然。”博士眉毛高高揚起,用他那雙淡色的眼睛,近乎思索般凝視着她,“我無意識地選擇過很多張年輕的面孔,但這個,這一張,這些銀白的頭發,我想或許也和你有點關系。”
“什麼?”青枝疑惑地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