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孟城。
臨街拐角的食店裡,兩個頭上纏着白巾的夥計倚在門前木柱子邊說着悄悄話。裡面是幾方坐滿了人的八仙桌,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你聽說了嗎?最近白家那邊有動靜。”矮個子夥計半掩着嘴說道。
“有什麼動靜?”另一個夥計湊近了聽。
“說是要集結兵力,來攻打孟城哩!”
“此話當真?那我們可沒舒坦日子過了!”
“小四,小五,快來招呼客人!”櫃台旁拿着團扇扇涼的老闆娘忽然大聲喊到。
“但這話你可不能亂給别人說!散了,散了,老闆娘喊我們呢。”
二人又在分開前不安地對視了一眼。
柳細雨三更睡醒了,往窗外望去,街市依舊是一片燈火通明,便計量着下樓,去街上走走醒神。
孟城的街道兩旁都有一尺來寬的明渠,明渠裡的水汩汩流動着,在月光下閃着粼粼的光。
剛來孟城時,柳細雨還不小心踩了進去,引得路邊的黃毛小孩兒嗤嗤發笑。
即使是三更,孟城依舊不是冷清的,行人或許少了些,但店鋪都還開着張,路上甚至還有人提着熱水壺兜賣茶水,供那些深夜回家的小吏解渴。
柳細雨找了間小食店,要了一碟桃圈和二兩杏花酒。桃圈,她從小到大都沒見過,直到來到孟城她才驚奇地發現原來桃子也可以做成幹兒,還能單獨拿來當成一樣小吃。
喝完二兩酒,柳細雨覺得肚子反而有點空了,便又要了兩個油餅、一盤旋切細料蘿蔔絲兒。
在孟城生活的九天,柳細雨總算明白了白家為何一直對孟城垂涎三尺,這可真是一個富庶的地方——城外郊野有大片良田,城内天天熱鬧得跟過節似的,左右環山,背靠西海。而且,現在孟家當家的是一個外來的商家婦人,幾年來孟家本家的人多少有些還是不服氣,綜合考量下,孟家現在是有弱點的,白家若聯合柳家出兵,瞄準時機,拿下孟城的幾率就相當大了。
想回客舍繼續睡到天亮,卻是沒了睡意,柳細雨隻好繼續在街上閑逛。
柳細雨回客舍又繼續睡,一直睡到天蒙蒙亮,起來後簡單地洗漱洗漱,打包行李,但她數盤纏時,卻是目瞪口呆,隻有小小幾枚銅闆!
她坐在客舍樓下的長凳上憂心忡忡,走神發呆,突然,一個人扯了扯她的衣服,來者竟是柳家的一個小厮。柳細雨喜出望外,這下可不愁路費了。
但小厮一下子便湊在柳細雨的耳畔急促地說道:
“小姐,老爺夫人讓我找你回去!白家今天就要打過來了,幸好我在孟城把你找着了!”
“啊!”柳細雨驚奇地大叫,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尴尬地擠出一個笑容,以應付客舍裡其他客人投來的狐疑眼光。
“快走吧,小姐,要不然來不及了!”
柳細雨點點頭,抓起包袱和小厮往外走,沒想到剛走兩步,一股巨大的人潮湧來,把她和小厮推着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柳細雨真是欲哭無淚。
孟城外十裡,寫着“白”字和“柳”字的軍旗正随風飄揚。
街上人潮湧動,周圍人驚慌失措,柳細雨知道白家和柳家已經在城外排布了兵陣。
柳細雨憑着身材優勢從人群的縫隙裡擠了回去,可把她累得不行,她可是往城門的方向擠啊,人群可都是在朝那個方向退!終于,柳細雨在一家小店的門上看見了二福,二福像壁虎似地緊貼着木門,下巴擡着,臉上寫滿了慌張。
他心裡正焦急,要是找着了自家小姐卻沒把她帶回去,他可對不起家主平日對他的善意。他拼盡了全力把身體緊貼着門,看起來雖然很滑稽,但此時此刻還有什麼比把小姐帶回去更重要呢?
柳細雨看見二福那模樣,想笑卻是笑不出來了,因為她也不得不學着二福那樣,踮着腳跟踩在狹窄的門檻外沿上,身體緊貼着門闆,以防被人群擠走。不過,二人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兩人就這樣面面相觑。
“小姐,等人過去了,你和我去德善酒樓吧!”二福奮力隔着人群朝柳細雨喊着。
這不正是城南那家新開的酒樓嗎?柳細雨在那兒吃了一頓,飯菜的美味可口足以讓她清晰地記住酒樓的位置。
“好!”柳細雨又大聲地喊回去。
随着人群變稀,柳細雨耳邊的各種噪音也停息了下來。方才不敢貿然下到人堆裡,她可不想和二福再次走散,就算要去德善酒樓二人也得一起去才穩當。
柳細雨給對面的二福使了個眼神,二人便一齊從門檻上跳下來,朝德善酒樓的方向跑去。
德善酒樓位于城南,再往外走幾裡路便是渡口,再往海上延伸幾十裡路,便到了無憂島,據說那裡人煙稀少,叢林密布。
柳細雨和二福沒一會兒便到了德善酒樓,德善酒樓前前外外擠滿了人,但高大的宗玉山站在人群裡十分明顯,柳細雨和二福一眼就看到他了。
“柳小姐,我們趕快去渡口吧,我們的人在那裡等着了。”宗玉山眼神堅毅地盯着柳細雨說道。
柳細雨點了點頭,誰知她的頭還沒有點完宗玉山就咻地一下把她扛在了肩上,大步流星地走了起來。
宗玉山邊走邊說:
“柳小姐,您還是保存保存體力,我們船上補給不多,到時候您少吃點,我們不知要在海上漂流多久。幸運的話,風好,我們繞過孟城到商城去,倒黴的話,恐怕要去無憂島當許久野人了。”
柳細雨翻了一個白眼,這宗玉山都說了十幾年的冷笑話了,看來現在還是很喜歡說。宗玉山十五歲便進了兵營,故柳細雨也有好幾年沒見過他了,但二人從小一個院子長大的,柳細雨對此人的印象還是很深刻的。
天空十分陰沉,如同一塊被高溫熔化的鉛闆。層層烏雲密封了天空,壓得人似乎要喘不過氣來。
就在柳細雨在宗玉山肩上颠兒颠的當上,狂風怒号不止,吹得沿途酒家的酒旗翻騰,壓得挂旗的杆子都低了點,柳細雨的廣袖合歡襦也被風吹得膨脹了起來,柳細雨隻覺一股股勁風從她的衣裙裡穿了過去。很快,雨點打了下來,斜斜的雨腳密密麻麻,織成了一網巨大的雨簾,而冷風如同梭子,在這雨簾中瘋狂地亂穿。
柳細雨被淋成了落湯雞,雨水順着她的發梢往下流,濡濕的裙子緊貼着她的皮膚,讓她很不舒服;從地上升起一股腥味,一些四翅小蟲在水窪裡掙紮,不一會兒便被逃命的人們踩得粉碎。
宗玉山終于把柳細雨扛到了船上,然而讓柳細雨大吃一驚的是,她坐着的船竟隻是一隻小小的漁船!這怎麼可能能順利地在海上航行呢?
宗玉山看出了柳細雨的吃驚,一邊绾着錨鍊一邊對她解釋道:
“柳小姐,事發突然,我們身上帶的錢就夠買這條小漁船。不過您大可不必擔憂。”
船上現在有三人:柳細雨,宗玉山,找到柳細雨的二福。他們就這樣有點擁擠地呆在這一小方船裡。
這條小小的漁船還是有一個篷子,柳細雨被他們給塞了進去,雖然她很想看海來着。
“柳小姐,這個時候可不适合看海。”
柳細雨想要還嘴,但看着篷子外的二人艱難地在風裡抱着桅杆搖擺,一下子便收回了到嘴邊的話。
柳細雨害怕極了,這船上下颠簸,似乎一個小小的浪花都能把它掀翻,但這畢竟是多次出海的漁船,竟頑強地抵住了洶湧流動的海水和呼嘯的大風。
在柳細雨他們這條小漁船的遠處,能隐隐約約地看見一條船桅杆的頂部,那似乎是一條更大的船的。
海面的風波越發肆虐,一丈來高的巨大浪花被掀了起來。柳細雨他們的小漁船開始劇烈起伏,随着海波忽上忽下;強烈的失重感讓柳細雨用手指緊緊扣着船緣,即使如此,她也不時被突如其來的起伏襲擊,一個響頭磕在船底的木闆上。
宗玉山和二福更好不到哪去,他們拼命抱着漁船的小小桅杆,甚至連腳也派上了用場。傾盆的雨水已讓他們睜不開眼來了,二人的表情痛苦而以至于猙獰。
時不時地一個浪頭打來,可以讓他們的小船要麼船頭翹得老高,要麼船尾被轟地擡高。再者,直接在浪頭上漂浮着,再轟地一下掉下去,一大攤海水霎時間便漫進船裡,一直漫過柳細雨的膝頭。
柳細雨的皮膚被海水泡得發白。但此時她可不能再隻幹坐着了,宗玉山和二福的手腳都沒有空來處理漫進船裡的海水,将海水舀出船外的重任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柳細雨匍匐着在船裡尋找工具,還果真讓她找着了一個葫蘆瓢,看來這條船的前主人似乎也經曆過他們現在的情況呢……柳細雨趕緊用浮腫的手拿着葫蘆瓢舀海水,然後再匍匐着把身子探出篷子,把海水倒進它該存在的地方。
宗玉山從眼睛縫裡一直關注着柳細雨,他看着她一瓢一瓢地舀海水,再一步一步地艱難地爬出篷子,将一瓢一瓢的海水倒出。如此循環往複,直到船裡的水再也舀不起來為止。
風浪似乎減弱了,天色也開始暗淡了起來。在海上如此折騰地漂流了許久,柳細雨、宗玉山和二福已經筋疲力盡,三人紛紛倒在船裡,将身體保持在一個讓自己好受點的姿勢。
二福猛地一下又坐起,趴到船緣邊嘔吐。風浪越來越小了,海面變得平靜下來,仿佛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四周已是漆黑一片,已經入夜。
三人翻出漁船裡的食物——一包油餅,除此之外,還有幾個摔得稀爛的梨子。
“就隻有這些嗎?”柳細雨看向宗玉山。
“嗯。”宗玉山咬下一口油餅。
二福忽然從衣服裡一個饅頭,笑着對柳細雨說:“小姐,我懷裡還有個饅頭哩!你們先吃吧。”說完,便小口小口地啃起了饅頭來。
柳細雨心煩意燥,他們被剛剛那場風波弄得死去過來,至于方向則早已迷失,唯一确定的便是他們還在海上漂流。難以想象就靠那些油餅,他們三人能支撐多久,萬一又有風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