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是個适合祭祀的好日子。
霧蒙蒙的早晨還算涼快,俞家院子裡支起一張舊方桌,俞有珍為了照顧十七歲孩子的飯量特意做了一大盆稀飯和玉米馍馍。
俞相趕着找唐玉蟬一起去神廟起了個大早,眼睛都還因為睡意半耷拉着就兩三下解決了半盆馍馍,剩下的全端進廚房留着明天吃。
俞有珍早就吃完了,正站在椅子上踮着腳往竈邊的牆上貼昨晚剁下的魚尾。這是村裡的習俗,吃了魚要留着魚尾巴貼在廚房,是祈福也是一種含蓄的炫耀——家裡開葷了。
被柴火熏黑的牆上東一處西一處貼了許多魚尾,最中間的那條即使因脫水而蜷曲起來也是最大的,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連俞相也記不清到底什麼時候吃過它。
這種事情他一向不放在心上,貼魚尾就跟畫年畫一樣,迂腐又無趣。
“媽,都說了要不然就不貼要不然就我來。”俞相看得心驚放了碗趕忙去攙他媽。俞有珍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費力去夠牆的樣子像極了要把自己送進鍋裡。
“哎呀,當你媽是廢物啊?這麼點事情都要靠你。”差點跌在竈上的俞有珍回頭一哂,利落地貼完後拍着手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吃完了快走,别又讓人家玉蟬等你。”
俞相讪讪地收回手:“哪是又啊……媽你真不去?祭完神還能吃席呢。”
“不想去。”
俞有珍退後幾步就不動了,俞相知道她又要開始“欣賞”她這看起來就很有錢的牆,她總是這樣,就像這面牆承載了她一生的喜怒哀樂,經常一待就是幾小時,有時候還會止不住地流淚。
寡婦不再年輕的豔麗臉龐已經生出了如同魚尾一樣的細紋,眼角漸漸地濕潤了起來。
“那行吧,我走了。”俞相歎了口氣,把廚房留給母親悲傷感秋。
往神廟趕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雞鳴狗吠聲中薄霧散去,露出小拐塘村靜淳樸甯靜的田園風光。
沒有人祀的離别感傷,所以基本上村裡所有人都準備去看祭神湊熱鬧。
俞相左手提着準備交給村委會的一大壇子桂花醬,右手還得牽着個睡眼惺忪走路打擺的唐玉蟬,眼見着比他們後出門的人都走光了心裡急的不行,他又不敢說重話,隻能窩囊地軟着嗓放柔了聲線:“咱們已經夠晚了,玉蟬你走快點行不行?”
“……嗯嗯。”唐玉蟬沒睡醒的時候很乖,長而密的睫毛垂着,順着俞相牽着的那隻手靠了過去,把他強壯結實的手臂當成了靠椅。
他今天穿了件藍白的條紋衫,領口被洗得松垮,眼神并不刻意地往裡鑽都能輕松看見清晰的鎖骨。
這樣的唐玉蟬讓俞相想起了對方小時候紮着小揪叫自己“哥哥”的跟屁蟲模樣,心髒開始控制不住地砰砰跳了起來。
覺得兄弟很可愛這是對的嗎?
“我草,俞相你笑得好惡心。”路邊的野草叢中唰唰探出了一個黝黑發亮的腦袋,上面還沾着幾根黏糊糊的水藻,活像一顆還沒剝殼的皮蛋。
村裡的路都是圍着堰塘修的,俞相摟着唐玉蟬找了半晌才發現人在哪裡。
“……王小苗你是不是有毛病。”
皮蛋幽幽地拔開比臉高的野草泡在水裡看人,抓奸抓了個正着的原配似的哀怨道:“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俞世美你好狠的心。”
俞相不語,隻是默默地白了他一眼。
王小苗沒人理也不尴尬,麻杆般的手臂往地上一撐就靈活地上了岸。
他跟名字一樣長得像株沒成熟的禾苗,又瘦又高,瓜子臉上長着幾顆麥穗般的小雀斑,嘴唇扁闊上翹,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
“一起走呗,你們也是去神廟的吧?”
唐玉蟬總算像是清醒了過來,隻是仍靠在俞相身上,秀氣地蹙起了眉,不冷不熱地跟王小苗打了個招呼:“小苗哥。”
王小苗趕忙熱絡地回應:“诶,玉蟬弟弟好。”
他跟俞相一樣,從小就特别喜歡唐玉蟬這個漂亮的弟弟,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人家總是一副不怎麼待見自己的樣子,現在得了一句客套的招呼就興奮得不行,往下滴水的熱臉擦都不擦就貼了上去,“明天咱們一起玩呗?我跟俞相帶你上山抓兔子去!”
“喂——!”
急促的腳步伴随着呼聲從不遠處傳來。
王小苗回頭一看,雙手護着胸口低下頭不敢說話了,俞相很艱難地從他黝黑的臉上看出了害羞的紅暈。
一個穿着花裙子的姑娘小跑着過來了,她長得俏麗極了,一條粗黑油亮的麻花辮垂在胸口,唇紅齒白大眼睛,懷中還抱着一隻肉嘟嘟的灰黃色小狗。
“……等等我等等我!”
她長得矮一些,在幾個男孩子面前氣喘籲籲地擡起頭,“你們怎麼還不走?再晚可擠不進去了!”她又往旁邊一撇,看見了直往俞相身後躲的王小苗,擡手捂住小狗的眼睛叫了起來,“哎呀!王小苗你怎麼又不穿上衣!你耍流氓!”
“哪有人遊泳還穿上衣的。”王小苗梗着脖子怼她,“三花你真是沒見識。”
三花是俞相的親表妹,其實名字叫蘭桂梅,家裡因為她名字裡帶三種花于是取了個“三花”的小名,她自己也覺得大名太土了,相比之下“三花”顯得還可愛一點,隻讓大家都叫這個小名。
“行了行了。”俞相被吵得頭大,輕啧一聲踹了腳王小苗的小腿,“你還真不害臊啊?趕快回去穿衣服,我們先去給你占位置。”
王小苗看了一眼三花,得到一個白眼後灰溜溜地唉聲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