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隻飛鳥的黑色剪影從暗橘色天幕劃過。
“噼啪——”
尖銳刺耳的爆竹聲驟然在俞相家門口響起,硝煙味格外嗆鼻,紅色碎紙在濃濃的煙霧中漂浮盤旋,随即掉落進泥巴路裡,層層疊疊倒像是連綿成了一條紅地毯。
這場婚禮本就是匆匆忙忙胡亂拼湊起來的,鞭炮隻有一挂,不擺酒席沒有迎親,連“新娘”的嫁衣都是借用村長媳婦兒當年的繡花旗袍。村裡嫁了人的女人就她身量最高。
唐志東不願參加如此荒誕的婚禮,父親該做的事自然就落到了唐四叔身上。
接人的車停在俞家院裡,唐四叔小跑兩步從自行車後座把唐玉蟬扶了下來,仗着唐玉蟬蒙了蓋頭看不見,一張橘子核似的幹癟黃臉上憋不住笑,好像挺真心實意為侄子的這場婚事感到高興。
等“新娘”被攙扶進了堂屋,門外的人群才一股腦地全湧了進來,連雞圈都找不到地方下腳,全是趕來看稀奇的。
一個幹瘦矮小的男人擠到最前頭,朝着堂屋裡吐了一口瓜子碎皮,不幹不淨地辱罵起來:“呸!男的搞男的真他娘惡心!破鍋配爛蓋,活該!”
“王建良!你是不是找死啊?!爺爺的敢罵我兄弟!”王小苗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一把脫了褂子扔在地上,眼睛通紅牛似的就要沖過去。
王建良不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磕着瓜子譏諷道:“那你們真不愧是兄弟,你想獻身給我啊?我還看不上!”
他是被尤村長邀請來小拐塘村見尤春芳的,聽尤村長話裡話外都暗示着允許自己提前就跟尤春芳做點事兒,把生米煮成熟飯好打消她不切實際的念頭。
本來他就煩唐玉蟬,對俞相這個情敵更是厭惡,如今這倆人湊到一塊兒成了笑話,王建良當然要好好地來逞一逞自己要睡女人的威風。
“你!”王小苗高高地揚起麻杆似的手臂,“閉嘴!不然爺爺揍死你!”
三花一手抱狗一手撿起落在地上的褂子,撣了撣灰劈頭蓋臉扔到王小苗頭上:“王小苗你消停點兒!”
女孩兒翻了下眼皮,冷冷地看了眼趾高氣昂的王建良,拉着王小苗跟着進了堂屋。
“别管他,多行不義必自斃。”
堂屋裡的裝飾同樣簡陋,幾個歪歪扭扭的“囍”字貼在牆上,一對普通紅蠟代替了龍鳳燭已經燃了快一半,果盤裡是東拼西湊的紅棗桂圓和水果硬糖。
俞相早就換好了衣服等在供桌前,一套闆正的中山裝顯得格外英俊挺拔,胸前斜綁了一朵喜慶的大紅花,臉上卻沒什麼歡喜的表情。
俞有珍卻知道她兒子不是不高興而是已經緊張到面無表情了,她撫摸着耳邊已經變白了幾根的鬓發,暗自歎了口氣,看來兒子比自己想象中還更能接受這段婚事。
唐四叔看見俞相好像不高興後卻很滿意,牽着唐玉蟬邁過火盆,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侄子被塗了雪花膏的手:“玉蟬啊,這是好事,四叔代表村裡所有人感謝你。”
唐玉蟬沒說話,隻在蓋頭底下彎了彎嘴角,感謝神谕真的讓他和俞相成為了夫妻,他興奮到無法控制表情,簡直毛骨悚然,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笑出聲來。
即使這是陰謀詭計又如何呢?總有人會因為餌的甜美而義無反顧走進陷阱裡去。
唐四叔以為他是氣狠了說不出,反而更加得意地說教起來。
“你看看,就算當了男妻又怎樣?頂不過就是聽兩句閑話,但是大家都會在心裡感謝你和俞相嘞!”
“吉時到——”
尤村長充當了司儀親自主婚,大手一揮唢呐聲就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唐四叔這才閉了嘴,把唐玉蟬的手交到俞相手裡,自己護着鼓鼓囊囊的口袋悄悄地溜了出去。
流程簡化得不能再簡單,一對新人木木地拜了堂,随後就被推搡着入洞房。
衆人知道這被硬湊起來的兩人肯定不會做什麼,也就興緻缺缺地一哄而散,還很貼心地為他們關上了房門。
婚房就是俞相的房間,除了鴛鴦戲水的床單被套,其他地方一點變化也沒有。
俞相背上手心全是汗,心裡像是撞進了一隻雛鳥,唐玉蟬就站在身旁,不用低頭都能輕松聞得到他身上似有若無的香味,有點膩,不像他本來的味道。
唐玉蟬倒是顯得輕松一些,不用在别人面前裝不樂意了,熟門熟路地坐上床,輕笑着朝着俞相勾了勾手。
“老公,不來幫我掀蓋頭嗎?”
莫名暧昧的稱呼叫的俞相腦袋發昏,耳廓也漸漸染上紅色,他知道唐玉蟬是在開玩笑好讓自己不那麼尴尬,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玉蟬。”他解開勒得自己喘不過氣的外套走了過去,僵硬的眉目融化開來,軟下嗓子讨饒道,“别開我玩笑了。”
薄薄的紅布蓋頭被掀開,露出一張素白漂亮的臉,唐玉蟬擡頭看人的樣子很乖巧,眼睛黑亮清澈,在燭火下泛着微微的光,眼尾一彎,便有一種無辜的稚氣流露出來。
喜娘們不知道怎麼給男人上妝,所以隻在他唇上抹了點鮮豔的唇脂,和身上旗袍的顔色相得益彰。
唐玉蟬把手搭在脖頸間的盤扣上,湊到俞相面前逗他:“洞房嗎?”
俞相看得心驚肉跳渾身一酥,現在才終于有了成婚的實感。
他真的娶了唐玉蟬。
而且這感覺還不錯。
俞相側過頭避開唐玉蟬湊上來的紅唇,雙手背在身後攪着紅蓋頭,眼神飄忽有些結巴:“玉……玉蟬,别這樣。”
唐玉蟬見狀笑出了聲,他不想把人逼得太急,藏起激動到顫抖的手,又退回床邊坐下:“就當我們在玩小時候的家家酒,你别那麼緊張,就跟我要吃了你似的。”
新晉的新郎官這才放松下來,玉蟬的狀态好像并不想想象中那麼差,但是該有的還是有。
俞相輕咳一聲引起了妻子的注意,随後大狗似的擠上了床邊的踏腳,兩條長腿蜷彎着,腦袋溫馴地搭在唐玉蟬的膝頭,舉起三根手指鄭重其事地宣誓道。
“你放心玉蟬,我會對你負責的。”
收拾洗漱完之後已經到半夜了。
兩人還是像以前一樣并肩躺着,小小聲聊起了天。他們刻意回避了這些荒唐事,未來很好,不上學就種地畫畫,人生苦短,誰都隻活那麼短短的幾十年,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
俞相正跟唐玉蟬說着明天跟俞有珍學畫的事兒,突然就覺得腦袋一沉,渾身力氣都被抽幹了似的,控制不住地就昏睡了過去。
“早死升棺堂——”
古怪的嬉笑聲伴随着敲鑼唢呐又開始招搖過市。
唐玉蟬已經見怪不怪了,替俞相掖好被角後漠然地閉上眼睛,翻了個身開始睡覺。
“嘻嘻嘻嘻——”
按以前經曆過的,這支遊行的隊伍隻會在村民的房子外面穿行,并不能踏進大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