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的天,瓢潑的雨,讓小木屋内寒氣更甚,凍得床鋪上的女童瑟瑟發抖。
眼下兩團烏黑的陳蓉将女童用棉被裹得更緊,寬厚的手掌一下接着一下,輕拍她的後背。
女童慢慢轉過身來,粉嫩的臉頰上滿是水泡,一顆挨着一顆,像一片圓石林,将眼睛擠得都變了形,左眼隻有右眼一半大。
“娘,疼……”
陳蓉默然歎氣,又扯勾出笑容,手僵硬而遲緩地繼續拍着她的背,“天寶乖,大夫會治好你的。你好好睡覺,才好得快,知道嗎?”
“嗯。”天寶往被子裡縮了縮,隻剩個頭露在外面,閉上眼睛。
天寶是陳蓉一個人的女兒,也曾是方家三公子的孩子。
陳蓉最早是在青州布商方家做活,年少無知時被三公子酒後胡言诓騙,失了身子。
三公子允諾會納她為妾,可直到她生下天寶,也隻等來被新夫人遣散的消息。
新夫人家大業大,是個追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天真少女,被誘騙着嫁入方家。得知真相後哭了好幾日,堅決要趕走所有人。
方老夫人沒轍,隻能将三公子的莺莺燕燕們遣散,百般勸說才勉強留下一個小妾生下的兒子。
同為方家血脈,天寶被遺棄了。但沒關系,她還有陳蓉這個母親。
陳蓉哭過,鬧過,後來心死了,抱着孩子離開方家時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方老太太精明刻薄,打發的錢少得比她背上的天寶還要可憐。本就是孤兒的陳蓉離開以後無依無靠,用多年積蓄在外收了間鋪子,靠賣菜豆腐糊口。
日子過得緊巴落魄,陳蓉卻并不後悔生下這個孩子。
看着天寶一日日健康長大,在草地上飛跑,為她的生辰捉一整天的蝴蝶,一聲又一聲地喚她娘親,陳蓉知道,為了這個孩子,她什麼都願意做——她曾經是這麼想的。
天寶三歲時偶得罕見惡疾。
每次發作時可用藥石緩解,但并不能将其完全治好。幸運的是,大夫說随着年紀上漲發病次數會減少,不幸的是,每次治病要用的藥材極貴。
窮人生“貴病”,是莫大的悲哀。
陳蓉聽過太多後爹禍害繼女之事,一直不敢再嫁。如今孩子病了,别人更不可能娶她。
一個人養孩子本就比她想象中辛勞千倍萬倍,在孩子生病後,這份苦在喉嚨裡堆積,直到鼻腔,讓她無法呼吸,也難以言語。
陳蓉沉默了很多,每日默默掙錢。
可這樣還不夠……還不夠……冬日的鋪子生意冷淡,陳蓉的憂愁就和門前的雪一樣漸漸積厚。
若天寶此時發病,她該如何是好?
于是陳蓉賣了鋪子,去給錢大方的江家做事。怕江家介懷,她沒敢道出自己未婚育有一女之事,隻能将天寶托人照顧,時不時趁着外出采買見一面。
日子緊巴巴地過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天寶又一次發病。
這次症狀持續得很久,大夫說興許是對藥有了耐性,隻能加大用量。
陳蓉的荷包瘦得很快,掐着喉嚨往外嘔也已經吐不出什麼了。
她很累,累到似乎連呼吸都成為了負擔。白日裡忙東忙西,夜裡又悄悄縫制繡品。每日幾乎隻睡一兩個時辰。她肉眼可見得憔悴,隻能用點牆灰遮下烏黑的眼圈。
今日例休,其他用人外出遊玩,陳蓉返家照看天寶。
在母親的拍撫下,天寶很快便進入了夢鄉,發出小小的呼噜聲。
陳蓉停下手,靜靜地望着她。
天寶是陳蓉可愛的孩子……是她一個人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她含辛茹苦……
天寶帶給了她很多快樂的時光……她很快樂……每一天,都很快樂……
連續數月的缺乏睡眠讓陳蓉有些恍惚,她瘦如山脊的手不知不覺間伸到孩子細嫩的脖頸間。
若是……若是沒有這個孩子……
飽受風吹日曬的大山倒塌,将要壓覆小山,卻又止住了。
陳蓉松開手,枯瘦的雙手掩住面容,渾濁的淚水從指縫間滴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