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後别學你娘對窮人發好心，聽見沒？”衛十良一副文人的儒雅随和樣貌，開口說話時卻冷若冰霜。

年幼的水蘇頂着倆小花苞，筆直地站在他書桌前。她個子太矮，隻能使力仰頭看父親。

“我們家米不是很多嗎？”

“積少成多你明不明白？”

“明白。”

看她仰得辛苦，衛十良走下來，蹲身在她面前，“而且你要記得，窮人過得苦是因為他們不夠努力、不夠聰慧。好手好腳，就是給人洗碗抹地也不會餓到要飯。施粥就是在縱容這種懶惰，是為父最嗤之以鼻之事。

“至于你娘，她如今施了也就施了，你往後莫學便是。”

水蘇：“可娘說，那些人是因為今年大旱，莊稼都渴死了才沒飯吃的。”

衛十良不為所動，“莊稼既是他們安身立命之物，為何不提前找占術士預蔔天象？說到底還是前幾年太平日子過慣了，一點不懂得居安思危。”

對于父親的這些話，水蘇明白又似乎不大明白，一臉茫然。

衛十良也不強求，他拍拍她的背，“反正做任何事都要盡心盡力，若還是做不到，定是你走錯了道，及時換路便是，這個你可明白？”

“明白。”

衛十良點點頭，他站起身走到桌上拿過一沓書冊，“接下來的一個月内把這些書看了。”

水蘇兩手扒在桌邊，踮起腳尖去看，發現是些算術書。

“你歲數差不多了，往後我教你做生意。若你娘沒生個弟弟，衛家便要交給你了，待你成年我再尋個贅婿扶持你。”

“爹你不娶妾再生嗎？”她看鄰家的蘇叔叔就有好幾個女人。

她問過奶娘，奶娘說除了妻子都叫妾。

衛十良嫌惡地皺起整張臉，仿佛看到了什麼髒東西似的，“我們祖上幾代皆是一夫一妻。後院人多是非多，上蒼也不會眷顧三心二意之人。再說了，京城有過女皇，臨州有個女商戶怎的了？能掙到錢就行。”

“嗯。”

看她乖巧應答的模樣，衛十良又開了口：“你這性子一闆一眼，又直來直往，淨學了我倆的缺點，往後行商是要吃虧的，得早日改掉明白嗎？”

“女兒不知該如何改。”她将下巴耷拉在桌案上。

“爹會提點你的。”

“嗯。”

自那以後，水蘇認認真真看書，隔三差五聽夫子和父親講課。因為用心，書上的内容她記得很牢。

教算術的夫子盛贊她，但父親提問時總愛變幻情景，她常常答錯。他教的那些生意經水蘇不是很能明白。

衛十良：“坊間新興印花布，是我們之前鮮少接觸的布料，對此你該如何應對？”

“繼續賣我們的布。”她語氣平靜而堅定，仿佛一位見過風浪的老商戶，就連衛十良都要以為她山人自有妙計了。

“為何？”

“要堅守本心，不逐人流。”

衛十良望着她堅毅的眼睛，一時失語，“……非也。賣布與做人不同，你若死守老本行，會錯過商機明不明白？”

“不明白。”她搖頭也搖得很堅定。

“你記得這點便是。我再問你，倉庫内舊布堆積，如何處置？”

這次水蘇猶豫了下，“嗯……全燒了，給新布騰位置。”

爹教過，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衛十良：“……非也。”

水蘇十問九錯，對此衛十良從不生氣，在他眼中，生氣隻會耽誤時間，盡快制定新的學習計劃才是要緊事。

在這樣反反複複的學習中，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還沒等水蘇掌握經營的真谛，衛家出了大事。

衛十良一直想做皇商，為此這幾年沒少巴結官員。隻可惜選靠山不比選布，當瞥見暗流時，船早就翻了，人也已經沉溺。

京城裡的官員掐架，赢家連根将臨州的人一道拔了。衛十良謹慎，幾乎沒有錢銀往來，可最後還是被扣了行賄的帽子，全副身家被抄。

從高樓摔到地底，日暮西山，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水蘇前幾日還在家中練算籌，一轉眼便在逃亡的馬車上颠簸。

衛十良花錢買了消息，提前帶着些身家一路向西南逃亡。

他相信隻要有錢，尋個安穩地，總還能再起家。

然而天不遂人願，他們四處輾轉的那年遇見了百年難得的饑荒。不知從何處來的蝗蟲群幾乎将莊稼啃食殆盡，舉國人民隻能食用往年攢下的存糧。

糧價飙升，饑餓擊潰了人們的腸胃，也沖昏了人們的頭腦。短短幾月，國内燒殺搶掠無數。

自小錦衣玉食、手無縛雞之力的衛十良、餘楓哪裡打得過餓極的“刁民”，金銀細軟多數被搶，最終仍然逃不過窮困潦倒的命運。

又一段時日之後，過于稀少的糧食成為了有錢也買不到的東西。數以萬計的百姓餓成皮包骨昏死家中，街巷上幾乎看不見野狗野貓。妖魔更是趁此時機侵襲人類，大快朵頤，反倒個個身彪體壯。

而衛家，從滿漢全席到野草拌野菜，從金縷衣到破布衫，從玉枕軟被到破廟草席……一家三口個個削尖了下巴，面頰凹陷。

日子最難熬的時候，兩天吃不到一口飯，衛十良看着空蕩蕩的城門口，竟也開始希冀出現像餘楓一樣的人，端着熱氣騰騰的粥碗，笑着對他們說“餓壞了吧”。

然而如今每家每戶都已是泥菩薩過江，不被水浪沖走已是極力，哪顧得上一旁哭吼喊叫之人。

在這樣的時期，水蘇一直默默地跟着爹娘，不哭也不鬧，分到多少吃多少，餓到肚子抽痛也沒有說，還常常向路過的婆婆讨教什麼野菜可以吃，什麼不能吃。

再到後來，挖野菜、采野果都被她攬去做，爹娘實在是沒有四處翻找的力氣了，她很樂于去照料他們。

而關于此次饑荒的罪魁禍首——金尾蝗蟲，與一般的蝗蟲不同，金尾蝗蟲的成蟲有小臂般大小，耐熱耐寒，動作十分靈活。

金尾蝗蟲會不斷交|配，不斷産卵，一次能産上百隻，三日後幼蟲便可孵化，孵化後每三日蛻一次皮，隻需四次便可長成成蟲。而且金尾蝗蟲食物範圍極廣，甚至啃食過昏倒的人類及妖魔。

金尾蝗蟲被發現時已經是駭人的數量，常常密密麻麻地遮蔽整片天空。

普通人類難以滅蝗，就連大道者也束手無策。

金尾蝗蟲一聞到大道者的氣息便會迅速離去。

若是大道者守在田野，它們也會悄悄埋伏，在其飲用的水中排毒，鏟除異己。

那一年，東陽國籠罩在陰雲之中，直到刑理寺查出是一名生命大道者創造出的金尾蝗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