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皆驚訝地擡起頭來。

上任仙首幾乎再無人記得了，不知從何時起，他們早忘了那位時常行走人間渡衆生的仙首、第一任千燈閣閣主。

三百年前，仙首畫下皓旻誅邪陣，與上古魔神同歸于盡，載入史冊。此後人間四世家崛起，落召榜制度再度确立，仙界九霄殿封禁，初霁仙尊執權，卻不自稱仙首。

穆時不答，三月雪再出，劍意凜然。兩道白色身影出招皆迅疾，卻在某一瞬，陣法亮了起來。

淩雪将要祭出的招式收回，生生受了穆時一劍，跪坐邊緣，擡眸仰視着他，笑道：“仙首，我精心設計這一切可不是想殺你，誅邪陣為何名誅邪，你比我更清楚。”

自陣心冒出數團黑氣，魔息濃烈，穆時劈向陣心，咒法成形，欲把那些邪祟驅散，卻見那些盡數湧入慕惜甯體内。

台下修者神色各異，穆時也怔了一瞬。

“仙首，如你所見，三百年前我以魂力強留魔神氣息，就為今日。”淩雪站了起來，長劍直指完全動不了的慕惜甯，“這三百年，我管理仙界未出一絲纰漏，下人間也斬妖除魔行善事。”

“我知道她就在青昭派，卻沒去殺她，她這三百年實現凡人祈願，無數次問妖魔何至于此，如今我倒想問問她憑什麼這麼問！”

慕惜甯看着那劍鋒，靜了會兒，看向穆時。

“我之前果然認識你啊。”

果然，我們認識。

穆時擡手設界，台下的人被隔絕在外，他淡道，“因為我把千燈令給了她。我今日是來殺你的，無須多言。”

他再度持劍攻上，仙力運轉其中，周圍萬千花木脫離枯相盡數開放，劍氣浩蕩磊落，卻又步步緊逼。

三月雪一次又一次壓下，但他眸中又不見殺意，甚至稱得上溫和。

為什麼呢。因為她也曾為仙為善嗎。

淩雪也拔劍相擋，她抛卻心中思緒，隻笑問：“仙首，穆訣像不像你？”

穆訣可是她精心培養的棋子，讓他改姓穆、着白衣、帶上她親手鍛造的“千燈令”都不過是為了能有哪怕一點相似。

“怎麼可能像！”慕惜甯擺脫了那化神境的威壓，站起身來，擡手便要祭出千燈令，卻在這時，陣法愈發亮了。

她有些頭暈。

穆時還劍入鞘，唇線繃平，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冷：“陣啟動消散的該是你留下的魔神氣息，以及慕惜甯身上的。你做了什麼？”

淩雪看着自陣心出現金色鎖鍊将穆時的愛徒禁锢住，看着穆時神情不再平靜，便笑。

“仙首，你當初從死人堆裡救她無可厚非，但你收她為徒時沒有過半分猶豫麼？”淩雪的話毫不委婉，“她身上有着魔神的最後氣息，她分明是惡，内心深處黑暗腐朽如同爛泥！你曾帶她下人間那麼多次，可她依舊學不會悲憫，她是魔神于世間殘存的一絲善念，那她便不算魔了嗎？”

“仙首，你養虎為患，你還不明白？”

正因她是魔神的一部分，魔神才可附在她身上借她的力量複活。

而淩雪已經成功了。

一道鎖落下，慕惜甯直冒冷汗，痛得面色蒼白如紙，偏偏内心還有邪物在引導她。

——“累嗎？痛嗎？”

——“皓旻誅邪陣上有九九八十一道鎖，這痛楚直沖魂魄，你撐不了的，交給我吧，我保證不殺穆時，我讓他任你處置，如何？”

穆時垂下眸，輕笑一聲。

如今淩雪在逼他做選擇，殺了慕惜甯，或放任魔神複活。

可他偏偏要找出第三條路。

寒光一閃，銀線斷裂，緊接着那三月雪直襲向淩雪。

淩雪迎上三月雪，再擡眼時便見白光乍現，那白光刺眼，與三百年前如出一轍。

“你瘋了嗎？你想與我同歸于盡？！”淩雪看見了那銀線，忽又不在乎了，隻看向慕惜甯，“同歸于盡也好。但是，仙首，你被她拉下神壇，換來了什麼？”

淩雪一揚手，有什麼結界破碎成了碎片。慕惜甯的痛不知為何逐漸消失了，她擡眼，便見上空有着直上雲霄的天梯，那台階卻在中間斷裂了。

罡風驟起，淩雪凝聚仙力，隻問：“我不過是想要力量，我之前不算個好人嗎？仙首，落召榜制度由人間修士設立，他們任由世家把持大會，他們毀了你建的天梯！”

風聲呼嘯，淩雪臉上被劃出血痕，她咬牙切齒地道，“你三百年前仙元盡碎、仙籍被削，換來的也隻有世人的遺忘，他們巴不得你墜入泥潭深淵跌入塵埃中，你何必如此？”

他們怎麼配？

穆時笑了下。

三百年了，所有人都忘掉本就是最好的結局。

陣心，慕惜甯被鎖鍊束縛，跪坐着。“仙元盡碎、仙籍被削”八個字萦繞在耳邊不散。

零星片段閃過眼前。

她記起來了。

他是她的師父。

她時常擡頭仰望一個人，從最初的衣角流水紋飾，到後來逐漸敢對上他的眼。他那總裝着世間萬物的眼。

她也從最初的小心謹慎、怕被抛棄，到後來熟練地賣着乖撒着嬌。

他對她從來都是縱容的，便是責罰，也不舍得下重手。

他對她最強硬的一次，卻是叫她離開，叫她忘了他。

淩雪見無論怎麼說都無用，便又看向慕惜甯，這一看卻發現慕惜甯身上聚滿了光點。

世人皆知，殺生會有業障，卻不知每救一人每行一善事，都會相應的有功德。

魔神想以慕惜甯為媒介複生？

不可能了。

因為穆時将自身功德全部轉送出去了。

在大批功德輸送而來時，他又斷了自身銀線，以血再助陣成。

皓旻誅邪陣下罪孽盡消。

淩雪被陣法波及，全身上下灼燒般疼痛，陣既成，慕惜甯本該生不如死，但偏偏穆時連九九八十一道鎖都攬了過去。

她看着地上的銀線，笑得不能自已：“仙首，你也是罪人，你終是用了換命陣法回來，如今即将形神俱滅，你當真不悔？”

慕惜甯也意識到了什麼，正固執地破着身上鎖鍊。

穆時依舊伫立着，可身上白衣早已染紅，整個人搖搖欲墜，他搖了搖頭，輕歎：“初霁，你錯了。”

這個稱呼一出，淩雪就不鎮定了，“我錯了？仙首，你與我一樣殺了無辜人，你我是一樣的！”

“不是換命。”他輕聲開口，“我與人做了交易，以輪回轉世的資格換此次新生。”

但因為三百年前終是死過一次，形神不穩，才有了銀線輔助。

第七十五道鎖烙下，他扶着早已回到地上的三月雪跪下身去。

他不會和人同歸于盡的，因為他做不到了。

這一次消散，便是泯滅于天地間，無新生，無輪回。

但他不悔。

業障纏繞他身，他指尖凝聚仙力，正要擡手時慕惜甯身上的鎖鍊終于斷開了，她跑過來蹲下身，眼淚大顆大顆砸落。

“忘了吧，聽話。”他笑着擡手。

怎料仙力消失殆盡，他竟連仙力都凝不出了。

與此同時，第八十一道鎖烙下。

慕惜甯攬着早已支撐不住的人，拼命注入靈力，早在魔神消散時這陣法便對她沒有影響了，唯一束縛她的也隻有淩雪設下的鎖鍊，可現在無論她輸入多少靈力都無濟于事。

倘若她是化神，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一步之遙，猶如天塹。

“穆時，我喜歡你，我不想忘。”

“…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

“你别抛下我，好不好？”

穆時勉強勾起唇角，拭過她的淚。

“慕惜甯，你要走正道，記住了。”至于這份喜歡，時間總會沖淡的，你還是…忘了吧。

話音落下的那刻，懷中人魂飛魄散，陣法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