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我是因你而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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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不見,也無法動彈。被大人藏在地窖裡,脊椎柔軟如若無骨,活得像真正的蛇。田鼠、田鼠、螞蟻、螞蟻,她聽得到它們說話,但聽不懂它們的語言,她也從未思考過它們是如何活着。
她依靠觸摸學會了文字,圓潤的形狀是安全的、好的,滿是棱角的是壞的,燙的,會讓她的手被灼燒,疼得在地上像鐵闆上受熱的肉片一樣的蜷起翻滾,可隻要她說出正确的答案,就能得到嘉獎,她就不會感受到疼痛了。自稱是她的祖父的男人經常來看她,再給她灌下苦澀的魔藥,于是她便知道,自己還能得到恩賜再活下去。
隻要聽話、順從。将手伸進燒得旺盛的炭裡,碾破手心的水泡,保持靈敏地說出自己所看到的形狀,好的、壞的、支離破碎的字母,她拼湊出一些零碎的“感覺”、“畫面”。她擁有這樣的天賦,她就是因此而生的,她的祖父如此說。
“如果不是我,你早在幼時就夭折了,是我救下了你,再重新給予你生命。”像枯柴一樣的手伸進水裡,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從難聞的魔藥汁水裡提起來,仿佛衡量一件貨物的價格般,她被放在砧闆上,“ke”“o”她像瀕死的魚一樣,從喉嚨裡嘔出肺部的積水,它們是如同珍珠一樣的光澤,具有價值,這就是我的生命,她心想。
可是有人這樣闖進了她幸福的生活——她原本隻需要服從她的祖父,她就能夠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她甚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她沒有見過太陽、月亮、春天、冬天,這一切都與她無緣。但是她聽到了有人闖了進來——祖父與他們對峙,稱不上對峙,她隻聽到了一貫可怕,為她帶來救贖與劇痛的祖父,搖尾乞憐地懇求寬恕——
更快的是,重物摔落的聲音,蛇嘶嘶地吐着信子,一個龐大的東西正在爬向她……
她的眼睛不可視物,但她知道……她“看到”過,比祖父死亡更早到來,她更早地預見過他是怎麼被那條通體雪白的大蛇咬死,整個身體都沉進了門口的水池裡,再也不會浮起。
那條大蛇蹭了蹭她的臉頰:你好哇!!
她不會說蛇佬腔。
嘶嘶的蛇語從站在浴缸邊的男人嘴裡傳來,她覺得寒冷……非常陰冷……她在那人的身上感受到了非常濃厚的黑暗氣息,許多片段灌進她的腦海裡,被閃爍的綠光剝奪掉生命的人,死亡、戰争、硝煙。她抱着自己的膝蓋顫抖,牙齒打架。
“你好哇!!”輕快的聲音,徹底擊碎了這陰霾的一切。少女的聲音在這種環境下出現得突兀,格格不入。
“我叫佩格莉塔!你叫什麼?”她叽叽喳喳地說,“我好久都沒有看到同齡人了——啊,你好像比我還小一些!家裡除了維吉爾就沒有比我還小的人啦!”
“我沒有名字。”她死闆地說,“你殺了我吧。”
“你怎麼這樣啊?社交禮儀是如果我對你說:你好,那你也應該對我說,你好哇!”少女郁悶地說,“還一開口就要人殺了你!”
“是他重新給了我生命。”她固執地說,“既然你們已經殺死了我的祖父,那我也沒有必要活下去。”
“哪有這種事情!”佩格莉塔氣得跳腳,要不是少女看起來不太經得住她搖晃,她恨不得拽着她的肩膀晃悠個幾圈,把她腦子裡的水晃悠出去。
“你要活下去!”
“為什麼?”她依然很頑固。
“因為我想跟你玩!”佩格擲地有聲地說,“這裡太孤單了,我想要個朋友。”
“你要是沒有名字的話……我就給你取一個吧!”她好像給洋娃娃、小狗小貓取名字一樣,興緻盎然的,“那就叫——番茄醬好了!”
她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更不知道這樣的理由是否足以取信于人。她彼時剛剛被少女從臭水溝裡打撈起來,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少女的話,變成為了她生命中僅剩的,唯一的支柱:我要成為她的玩具,她的朋友。我是因此活下來的。
佩格莉塔……我是因你而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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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茄醬能看到“人類”的命運的某段片影,可佩格莉塔并非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她待在佩格的身邊……隻會感覺到一片空無的平靜。好像依靠着一場大雪,她躺在雪粒上,被它們掩埋。大雪寬和地容納着她。
在發現失去了福玻斯後,番茄醬存在的意義隻有偶爾精神脆弱地說些不着調的瘋話後,黑魔王就徹底把番茄醬丢給了佩格莉塔處置。佩格莉塔的确把她當做洋娃娃一樣,打扮,和她說心事——但佩格莉塔說完之後,她自己又會再忘記,她永遠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
她亂七八糟,支離破碎……可是,可是。番茄醬想,是她賜予了自己名字。這個名字惹人發笑——番茄醬。不知所雲。任誰聽到了也覺得不着調,一定是個極為不靠譜的父母才會通過這個名字。番茄醬想,她沒有父母……她沒有親人,朋友。她的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隻有佩格莉塔。
番茄醬。番茄醬。佩格莉塔——那條蛇,她給她喜歡的一切都取着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她稱呼一條斑紋蛇為黃油曲奇,那條蛇的子子孫孫,也統統被她叫同一個名字。她似乎永遠意識不到……它們已經逐漸更替,不再是她最初所遇到的那條蛇了。
但那是番茄醬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她不需要強迫自己接納他人的命運,讓她分不清幻想與現實。她隻用陪佩格莉塔說話,她就能夠活下去。她每天睜開眼睛,都确認自己的四肢還存在,喉嚨還能發出聲音,她還能夠看見色彩,觸摸到少女的肌膚,分辨出冰涼的蛇鱗。她要叫佩格莉塔起床,在主人來的時候躲進箱子裡,就像音樂盒裡撞了彈簧的洋娃娃一樣。
她隻是一個器皿,一個容器。從她出生起就是如此。她被迫地灌輸了太多不屬于她的知識,人類龐大的命運重達九百斤,已經把她的脊梁骨壓碎,她爬不起來了。她生來就像蛇,蚯蚓,所有無脊椎動物,得依靠其他人才能活下去。
而在佩格莉塔死去後,她便無人問津了。最開始還有埃弗裡,很快,埃弗裡被派到其他地方去了,沒有人再理會她了。她又學會了……如何從箱子裡出來,模仿着佩格莉塔,她是如何尋找食物,又是如何生活的。她學着佩格莉塔的樣子寫日記,她比她的老師更勤奮,從不偷懶,風雨無阻,事無巨細地都記錄在日記本上。可沒有人誇獎她。
主人收到了一則預言——這則預言昭示了他失敗的命運。她不敢告訴主人,她在這時預感到了同樣的,讓她惶恐的命運片影。她擔心被懲罰,被折磨,所以緘口不言,也許是命運也為了懲罰不夠忠誠,也不夠聰明的她。食死徒失敗了,伏地魔被偉大的哈利波特打敗了。這些人她全都不認識,哈利波特是誰?食死徒又是什麼?她隻知道,她從地下室裡出來,失去了佩格莉塔後,再次失去了避難的屋檐。
番茄醬茫然地坐在路邊,春天過去,就是夏天,夏天的盡頭,追連着秋天,樹葉黃了,枯了,冬天就要到來。大雪落在她的頭發上,輕輕地,輕輕地,仿佛佩格莉塔冰涼的鱗片。是你來看我了嗎?你一直在注視着我嗎?那你為什麼要離開我?
一直到她被傲羅抓了起來,在法庭上與她的食死徒同夥們一起進行審判,再被關進了阿茲卡班,整日與攝魂怪為伴。在她以為自己會像這樣碌碌茫然地死掉的時候,她聽到了很輕的,很輕的……嬰兒的啼哭聲,佩格莉塔……你在陽光中,再次長大了,你的生命就如你所願那樣,在你死後,又是嶄新的循環。
是你,再次救了我……
番茄醬被心懷鬼胎的羅齊爾家偷梁換柱,重新帶回了地下室裡……她的生命似乎也陷入了一個完整的循環裡。她從被自己的祖父福玻斯利用,再到被同父異母的弟弟關起來,用各種手段逼問她是否能預知到主人的生死。
德威牧克羅齊爾弟弟的小女兒薇琪撿到了一本神秘的《占蔔家手記》,從小醉心于占蔔,性格古怪而孤僻。在一年級的暑假裡,她偷偷地溜進了父親經常去的地下室裡探險——在那裡,遇到了她的姑姑,《占蔔家手記》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