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說話,雙眼望向我的身後,眨巴着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好像在請求我身後那神秘力量的許可。
我看着她的樣子,收斂起了笑容,後背冒着絲絲冷風。
我竟然忘記了,靈巧的生日,便是張繡芸的忌日。她在給張繡芸燒紙,張繡芸一直跟在我的身後,而我竟然毫無感覺。我不知道張繡芸是怎麼做到掩蓋自己鬼氣的,或許她背後真有高人相助,那人會馭鬼禁術,還能掩去鬼氣,不讓我察覺到,法力一定遠在我之上。
盧星奉趕緊拿起背在身後的劍,劍鞘上的三顆珠子混靈珠依然是紅色的。
“我身後是誰?告訴我。”我穩了穩心神繼續說。
“是一個女人,别人看不見她,”靈巧的身體開始發抖,她的眼睛仍然盯着我的身後,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是她不知道我能看到她,她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話,我知道她是誰。”
我一時間忘記了害怕,不自覺地替她們心酸。靈巧突然掙脫我的雙手,她張開雙臂,背對着我,擋在我的身前,她在保護我,“你要殺了她嗎?你殺她做什麼?你一日不離開,就會不斷有人來驅趕你,你要把他們都殺了?”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盧星奉将我拉到一邊,他舉着劍,也不知道該向哪裡攻擊。
“她說,她想和你談談,”靈巧轉身拉着我的袖子,“她說隻想和你談。”
“好。”我答應地很爽快,盧星奉攔住我,“你瘋了,和鬼談什麼?”
“我要是不和她談,我們還能怎麼辦?師兄你還看不出來嗎?她隻要不想現身,我們就永遠找不到她,”我看着他滿布血絲的眼睛,“你這樣還能撐幾天?”
盧星奉也說不出來反駁我的話,他也清楚,我們的情況很被動,隻有聽張繡芸的話,才能有一線轉機。
“師兄,你送靈巧回南院,我跟繡芸小姐談談。”
“你多加小心。”盧星奉無奈地帶着靈巧離開了。
小巷子的牆腳下,那堆火光還在燃着,霎時間,一陣風吹來,火光熄滅了,一股白煙升起,燃燒殆盡的幾顆火星中突然竄出來一團白藍色的鬼火。那團鬼火飄起來,乘風飄去,它在為我引路。
我跟着那團鬼火走着,我不知道它要把我帶到哪裡去,也不知道自己在朝哪個方向走。我隻是跟着它,兩個手緊緊地握着拳頭,府中黑漆漆,靜悄悄的,我的呼吸聲、心跳聲,在我耳朵裡聽得十分清晰,清晰得甚至有些吵鬧。可是為什麼這麼安靜呢?饒是在北方的涼城,到了夏天炎熱的時節,樹上的蟬還有草叢裡裡的蛐蛐,叫得最厲害。我們白天在張府巡察的時候,也如此安靜嗎?
走了不知多久,那團鬼火終于在一個院門前停了下來。我借着它的光,發現這個院子沒有牌匾。這不是張夫人住的院子嗎?
“吱呀”一聲,院門自己開了。
那團鬼火飄了進去,我鼓足勇氣跟着它走了進去。待我走到院子中,“嘭”的一聲,院門自己關上了,那團鬼火化成了一縷煙也消散了。
院子裡隻有一間屋子亮着燈,我和盧星奉上午就在那間屋子喝的茶,那屋門敞開着,想必張繡芸就在裡面。
我剛進屋子,就看見張夫人坐在一張椅子上,和善地沖我笑着。我被她吓了一跳,慌亂之中趕緊向她低頭躬身抱拳行禮,“在下貿然闖進來,打擾夫人了。”
一個陌生的女聲響起,“修小姐何必多禮?”
我擡頭再看,一個女子正站在張夫人身邊。她頭上盤着朝天髻,戴着兩根金簪,身披一件朱砂紅寬袖衫,腰間系着藏青色的裙子。她的眼睛與那紙紮人一樣,都是黑洞洞的黑窟窿。兩個黑窟窿上面畫着細細的一道,那應該是眉毛了。她兩側顴骨處塗着大紅色胭脂,一張绛紅色的唇顯得她的臉更加詭異了。
細瞧她身邊坐在椅子上的張夫人,她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眼睛一眨不眨。看來這時的張夫人并不是人,隻是一副軀殼。
“借屍還魂?”我脫口而出,語氣十分激動,“有人借着張夫人的身體,還了你的魂?”
借屍還魂也是馭鬼術的法術之一,馭鬼術極其兇險,即使是功力了得的人,稍加不慎也容易引鬼上身,因此馭鬼術是我們師門的一門禁術。記載馭鬼術的典籍都藏在我們道真派藏書閣的密室裡,我曾偷偷溜進密室翻看過這些書,想過自學又實在不得要領,遂放棄。沒想到當今天下,還能有人如此熟練地使用馭鬼術,我對張繡芸背後的高人越發好奇了。
“我想知道繡芸小姐想和我談什麼。”
“我求修小姐放過我,我沒有多長時間了,”她說完,慢慢蹲下身子,掀起來張夫人的一條褲腿,張夫人的小腿上有一片手掌大小的暗紫色屍斑,“那個人跟我說過,借屍還魂隻有十年之效,我撐不到今年冬天了。”
“那個人為什麼幫你?”
她搖搖頭,“我不能說,有關于那個人的一切,我都不能說,”她朝着我跪了下來,黑洞洞的眼睛裡滲出黑墨般的淚水, “隻要修小姐肯答應放過我,我必定來生為修小姐效忠,我張繡芸說到做到。我不想害人,我在府中做鬼十年從未害過人,我隻是還想再看看靈巧,我看不到她長大了,至少再給我幾個月的時間……”
“你怎麼沒害過人嗎?張員外的親妹妹,難道不是你殺的?”
“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我姑姑對我那樣疼愛,我怎麼會害她呢?”她嚎啕大哭着,黑色的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滴落在她的紅衫上,像是她衣服上畫出了黑色的花,“是張秉禮說謊,我姑姑是被他害死的,老夫人半年前去世,他和我姑姑在分家産上起了争執,那老畜生陷害我姑姑,說她是被府中的惡鬼所傷。他為了自圓其說,還要請人到府上作法,找些惡心法子害人家生了怪病,又說是府中惡鬼難除。這回又請了你們來除鬼。”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我知道鬼會騙人,對她不得不保留戒心。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她說的是真話,畢竟我們所知也全憑張員外一面之詞,不管是鬼話和人話,可信度都不算太高。
她看出我的糾結猶豫,她跪在地上,身體向我撲過來,蒼白的手抓着我的衣服,她擡起頭望着我,臉上的妝花得不成樣子,發髻也散亂了,幾根碎發混着淚水黏在了臉上,看起來很是狼狽。她咬牙切齒地說,“我所說皆是千真萬确,張秉禮這畜牲就連自己親生女兒都能害死,對他親妹妹又怎麼會心軟呢?”
“虎毒尚不食子,張員外為何會……”
“這個老畜牲,什麼虧心事他都做的出來。十二年前,我嫁給我夫君,可憐我那短命夫君出遠門做生意途中被歹人害了性命。那時我嫁進門才一年半的光景,他死的時候,我還有着身孕。我婆家說我不吉利,克死了我夫君,将我攆了出來。我身懷六甲,走投無路,隻能回娘家。自我回來,張秉禮就沒有一天給過我好臉色,他嫌我壞了張家名聲,将我關進這間院子裡,不準我出門。待我生産之日,他交代産婆對我下死手,對外就說我是因為難産而死的。可憐我的母親……”
她松開了我的衣服,仍舊跪在地上,向張夫人的方向挪動着,她對着張夫人的軀體磕了三個頭,“我死了之後,我母親就瘋了,也被關在這個院子裡。我死去的那年冬天,她也走了。府裡有不少下人都知道這些事的真相,他怕這些下賤勾當給傳出去,所以他就割了那些下人的舌頭!當然,那些割舌頭的賬,對外也全算在我頭上了。”
她緩緩支撐起自己的身子,站在我面前,渾身顫抖,苦笑着的嘴角咧開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他即使這樣對我,我也沒索他的命。我的靈巧還在他手上,他若是死了,我的靈巧就沒有活路了。我不過是一孤魂野鬼,哪裡能養活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