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清打着哈欠走出房門,她演練了一天的兵法,幾處不解的地方白紙黑字都記了下來,不會寫的字就畫了張草圖,若是平日孫文素在她身邊定會耐心教她注解,可惜今時不同往日,空蕩蕩的黎家府宅裡隻有她一人。
前日剛下過一場雨,院裡銀杏葉落了一地,黎明清踩在上面,冷不丁想起孫文素着錦帽貂裘走在宮中夾道的模樣。
因為自個怕冷,所以孫文素每年都會親自備好身邊人過冬的物什,有大氅,有捧爐,還有杏粉小襖。
黎明清摸了摸身上的外套,裡面正是孫文素給縫制的小襖,小襖針腳細密,樣式新穎,連府上擅針線的蘇州姨娘看了都啧啧稱歎。
馬廄裡傳來響動,赤焰喘的粗氣聲很是不尋常,黎明清回神,反手将劍背到身後,放輕腳步往馬廄走去。
赤焰今時很是古怪,似乎身下有什麼東西一般,黎明清向來膽子夠大,用劍輕輕一挑,漫天的稻草洋洋灑灑全落到了地上,一身污泥的孫文素随之站起,身體緊緊繃在木欄邊上。
“孫文素?”黎明清怔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後才确認,“你怎麼——”
你怎麼在這裡?
依黎明清所想,如今的孫文素應該正在家中準備自己的婚事,從第一次被太後召進宮她就知道,與自己這種坭坑裡長大的女娃娃不同,孫文素是錦繡堆裡長大的,天資容貌均為上等不說,還滿腹經綸,生為男子,定然是治世的人才,哪怕如今托為女子,也是足夠成為一國之母的人。
若她日後仕途順達,二人說不準會在朝堂相見,她是不輸男子的骁勇女将,孫文素是繼孫太後衣缽的賢後……反正,無論如何都不該重逢在自家的馬廄裡。
然而還沒等黎明清想明白,孫文素就猛地往前一步,沖上來抱住了她。
*
待批的奏折堆的有小山一般高,不過看了幾本,趙庸就覺得頭昏腦漲,讓人匆匆熄了燈,拎着酒壺就往寝宮裡去。
孫家女人不肯嫁他又怎樣,還不是被孫相押到了東宮,等新帝繼位大典過後,他就将她娶回來,若是孫文素今夜願意好好在塌上哄哄他,他就施個恩典封她為後,若那女人依舊自視清高,他就貶他為妾,讓她恨極了他,還要日日對着他。
趙庸邊走邊喝,腳步沒個章法,身後宮人跟得也亂。以前他還是太子時,身後雖也跟了一幫子人,但一舉一動都被規矩框着,孫太後說他軟弱,先帝嫌他笨拙,他從未有過像今日這樣,站在權利之巅去随心所欲。
心中爽快,不言而喻。
油皮紙窗内燈光朦胧,趙庸蹑手蹑腳地推開門,卻沒想到趙佻正坐屋中,桌上清茶兩杯,早已等着他。
趙庸看見趙佻,疑惑道:“皇兄?”
趙佻面帶微笑,用扇子指着窗外:“今夜月色好,我府中閑适,想着出來走走,不自覺就逛到了你的東宮,”
空氣中酒氣泛濫,趙佻眉心微蹙:“你喝酒了?”
趙庸用袖子擦嘴,眼神回避:“屋中還有他人嗎?”
“我來時空無一人。”趙佻開扇,扇散酒氣,“我知朝政繁雜,可是你登基在即,怎可這般飲酒,萬一傷身了怎麼辦?伺候的宮人也是不懂規矩,竟然讓你一人進屋。”
“不怪他人,是我心中苦悶。”趙庸長籲一口氣,坐到趙佻對面,面色頹敗,“祖母在世時常說我不是治世之才,我哪會不知道,我生為男子,雖也頂天立地有抱負,可總被長輩笑話是癡人說夢,我時常懊惱不如去做個閑王,可是這江山就扛到了我的肩上。”
趙佻寬慰:“古人雲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是宗室嫡子,父皇不将大統交予你還能交予誰?”
“我有,那麼多的兄弟。趙琮長大了,也是我的兄弟。”趙庸眼睛彎起,嘴角下撇,哭訴道,“許昭儀被我鎖在仙遊宮,那裡多冷啊,我幾乎每晚都能聽到她的哭聲,她一定恨透了我!”
趙佻耐着性子哄他:“趙琮的死與你沒有關系。他的母親不過是個昭儀,就算長大了也成不了氣候。”
酒勁一上頭,情緒就止不住了,趙庸抽道:“可是琮兒,琮兒……”
“琮兒是你的骨肉。”趙佻說得平常,還掏了帕子替趙庸擦淚,“你為了哄許昭儀開心,将太子虎符給她做質,你是不是還向她許諾過等日後你登基了就效仿唐高宗立她為後?”
趙庸神情突凝,吓得一個激靈往後退了幾步,身下的椅子也轟然倒地,酒意化作冷汗揮灑:“你怎麼…!”
門外的守房太監聽到動靜敲了敲門,趙佻高聲道了句“無礙”後,替趙庸将椅子扶起。
趙佻也不隐瞞,側了側身,半倚在踏上:“我怎麼知道?倘若不是我,在忠州對峙的時候許昭儀就會将虎符拿出來當着衆位朝臣的面來質問你,皇弟,你糊塗啊,你要什麼女人沒有,怎麼偏偏……許昭儀她是父皇的女人!”
趙庸茫然,口中喃喃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是那日!那日皇祖母斥責了我幾句,我心中不痛苦,就去别苑喝酒,誰能想到會碰到許昭儀在那,她和我哭訴,說皇祖母總是斥責她,後宮艱險,她一介女子……”
趙佻申斥:“此女意圖不軌!明知你的身份還敢勾引你!動機不純!趙琮與她,都該死,你要想守住趙氏江山,就不得容此污點!”
趙佻将趙庸從地上扶起:“況且……趙琮的死與你無關,是那個女人自己動的手。”
趙庸還在呢喃:“不可能!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她不動手的話自會有人會動手,仙遊宮于她而言是最好的去處。連我都查出來的事,你當真以為父皇不知道嗎?宮中風吹草動都有人同他說報,别苑裡發生那麼大事,他能不知道?”趙佻給趙庸斟茶,讓他喝下醒酒,“我已經換了别苑的詹事,你去過别苑的事沒人會知道。你還年輕,日後承歡的女子隻會多不會少,她們出身世家,無論是家世還是樣貌,都不會次于仙遊宮裡的那個女人。”
趙庸仰面,他遊走在半空中,迎面是抱着琮兒的許昭儀,她披頭散發,五指大開,像是一對利爪,不由分說地就向他抓來,他扭頭就跑,卻在回頭的一瞬間撞上了鹹豐帝,他的父皇氣急敗壞,提着木杖就要打他。
趙庸眼神呆滞地看着天花闆,看着自己好不滑稽地躲閃迂回。
“宗祠最近天天催,父皇的葬禮不如簡辦,衣冠冢最佳。”趙佻說起了正事,“我已讓禮部盡快操辦,省的他們天天上折煩你。”
趙庸仿佛沒聽見,等片刻後才苦笑着說道:“皇兄,你可見過父皇犯癔症的樣子?明明身側空無一人,他卻憤怒到了極點,對着空氣摔茶杯。有人說父皇是在河邊犯了癔症,自己失足摔死的。”
趙佻也聽宮人說過鹹豐帝常犯癔症,隻是鹹豐帝待他不親厚,一年連面都見不了幾次,更别提親口問他了。
趙佻隻當趙庸聽了傳言,端起茶杯後随口道:“宮人嚼耳根說的話你也當真。”
趙庸遲疑片刻,道:“前日雷聲滾滾,大雨纏綿,我夜裡睡不安穩,就叫來嬷媪讓她抱着我,嬷媪的懷裡很暖和,迷迷糊糊我就睡着了,夢見了小時候父皇教我們射箭的圍場,還夢見了父皇,可是夢裡的父皇對我動辄打罵,說我不配做他的兒子,更不配做大元的君主,我害怕極了,生怕他要殺我,于是我将箭矢對準了他。”
茶盞懸停在半空中,趙佻沉思:“噩夢誰都會做。”
“可是等我醒來時,嬷媪已經斷氣了。”趙庸扭頭看向趙佻,漆黑的瞳孔裡面是無辜與純善,“不過宮人說嬷媪早該死了,連伺候我睡覺都伺候不好,還說嬷媪罪該萬死,一介賤奴也敢髒了我的眼睛。”
趙佻沒吭聲,而是看着新帝若有所思。
見趙佻不再答話,趙庸忍不住站了起來,不解地湊到趙佻的面前,像幼時那樣,單膝虛虛地屈着,他乞憐似的看着趙庸,撒嬌似地又問了一遍:“皇兄,我是不是做錯了,嬷媪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該死嗎?”
“該死。”趙佻将趙庸扶了起來,拉近到自己面前,又摸了摸他的臉,哄道:“你我共承這世間最尊貴的血脈,隻要忤逆我們的人,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