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知遠沉住氣,這兒應該是地底,土腥味裡還摻雜了爛肉的惡臭,他用沒被束縛的手指去撚地上的土。
泥土潮濕,還有黏勁。
周遭沒有多餘的人聲,對面應該隻有阿爾布一人。
齊知遠與男人周旋:“木裡閉鎖,你知道的事卻挺多。”
“你該死在那場大火裡,而不是出現在木裡。”阿爾布沒接齊知遠的話茬,“你到木裡的一個月前,北鎮撫司的人曾在木裡出現過,他們像狗一樣,四處打聽着一個已經辭官回鄉的老人的蹤迹,他們找到了街裡,找到了我……”
那日齊知遠讓普瓊幫他忙,為的就是告訴藏身木裡的賈士德他已經到了木裡,賈士德所造的冤孽不會因為時間而消失,更不會因此被埋葬!
他齊知遠活着的一天,都會為周家報仇雪恨,哪怕死後變成伥鬼,也要将當年周家滅門案的人拖下地獄!
恨意在胸口燃燒,齊知遠掙脫着往前,卻被身上的繩索絆住:“賈士德?你是他什麼人?!”
阿爾布聲音平和,像早料到了齊知遠的反應:“賈士德已經死了,我父親回鄉後每日都擔心受怕,最後郁郁而終,不到兩年就病死了。”
“他死了?!”齊知遠腳往前一蹬,蹬了個空,他身後靠着爛木頭。齊知遠将手腕套上去,小心地磨,“那他有沒有告訴你什麼?他當年為什麼要陷害周岑?!”
男人長長地歎了口氣,僅剩下的耐心已經走到了盡頭。
手中的刀磨得差不多了,男人對着寒鐵似的刀刃吹了一口,将上面的灰塵吹散後走到齊知遠的面前:“聽說你已經殺了劉譽,替你的養父報仇了!齊知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你為什麼要追到木裡!”
齊知遠厲聲:“周岑一生清正純白!卻因翰林院編修賈士德一封血書和所謂的證據就家破人亡,罵名千載!”
男人蹲下來,用刀挑着齊知遠的下巴,隔着蒙眼布齊知遠都能感受到對方陰冷的眼神在打量自己,齊知遠别過頭,他感受到了一股寒涼,那是多年來蟄伏的恨意,面對苦尋之人而衍生的顫栗,他穿越每一條經脈,凝成了一把血打的尖刀。
齊知遠閉上眼,再睜開時已是滔天的恨意,他咬着牙,恨不得将賈士德從地裡刨出來質問:“他賈士德日日擔心受怕,郁郁而終!?那我呢?周家四十多條人命,我父親,母親的命呢?他們因為賈士德助纣為虐,死在了錦衣衛的刀下,死在了那場滔天的大火裡!”
“他比誰都悔恨!但那又如何?”阿爾布也擡高了音量,“那是劉譽啊!連孫太後都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劉千歲啊!”
“悔恨?他的悔恨一文不值!”齊知遠大笑出聲,“周岑一案至今還未翻案,史書上至今還記着他的罵名,他們罵他狼心狗肺竟然私通外敵,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朝廷恥辱,我的父母被埋在荒山上,我連碑銘都不敢刻!他悔恨?那他為何甯願逃回木裡老家,也不願去我周家忏悔!”
“逃?”
阿爾布俯首冷笑:“他帶着我從徽京逃到木裡,他怕别人發現,所以不許我考取功名,也不許我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從徽京的公子哥成了木裡的打鐵匠,沒日沒夜的打鐵,賺的銀子卻連一家老小的溫飽都不夠。我苟且偷生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活到了現在……”
齊知遠胸口彼伏,他聽着阿爾布說道:“他已經遭到報應了。你們為什麼要追着這一切不放!”
“因為周家還沒翻案!”齊知遠笑得蒼涼,“報應?蒼天沒眼!竟然讓他死在這個荒郊野嶺,他應該死在朝廷的律法之下,死在菜市口,被萬人唾罵、踐踏!”
“真想帶你去看看我的兒子,他今年不過十歲,就中了秀才!我不能讓上一輩子的錯延續在他的身上。”蒙眼布被人一把扯下,阿爾布舉着鋤頭,在他邊上挖出一個地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不能離開木裡!”
眼前是如他所料,是處陰潮的地窖,齊知遠下意識地往後挪,卻在無意中碰到了一處不尋常的冷硬。
竟是一處屍坑!而他此刻,就坐在屍坑之上。
“……北鎮撫司……!”齊知遠觑着屍體上灌滿黃沙的衣服,一眼認了出來。
齊知遠聲音沉了下來:“你殺了朝廷命官!”
怪不得孟林給的線索含糊,隻說人在木裡,就沒了下文。
“他們也算朝廷命官?”阿爾布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連帶着聲線都發抖,“不過是朝廷的狗罷了!要是我家老子沒被劉譽要挾,我就是他們的主子!”
翰林院編修賈士德曾授過太子課,是内臣,要是賈士德運氣好,沒攤上周岑這事,如今的阿爾布還真是鮮衣怒馬的徽京兒郎。
齊知遠不想再與他胡攪蠻纏:“你瘋了。”
“我知道你想讓我幹什麼,同你去徽京,還你周家的清白。”阿爾布還在刨沙,“我爹将我在木裡藏了多少年,劉譽就找了我多少年,劉譽沒捏着他的軟肋,總怕他會背叛自己,說到底,你殺了劉譽,我該感謝你。”
阿爾布話說至此,戛然而止。
齊知遠看着他,繩索在這時悄然掙斷。
“我不能,也不允許我的兒子走上我的老路。罪臣後代這個名諱,太沉重了。”鐵鍬鏟了厚實松軟的泥沙,阿爾布盡數砸到齊知遠的身上,他裂開一嘴的白牙,沖齊知遠笑得癫狂,“從今天開始,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