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過了盛夏,就迎來了金秋,宮裡一改往日的死氣,又重新活躍起來。
再過兩日就是梁太後的生辰,暖香閣内外紮着雙髻的宮女們進進出出,數不清的金銀暖玉讓人應接不暇。
梁家新送來的男子在替梁太後捏肩,男子不過弱冠的年歲,一張白皙清透的面皮惹人憐愛,梁後伸手摸他下巴時他總會主動送上纖細的脖頸,等哄得主子開心了才會淺淺地露出兩顆小虎牙沖梁太後笑。
郭浸在一旁看着,他記得清楚,一個月前那兒還是孫放的位置。
送禮的人陸續将錦盒擡進去,記賬的嬷嬷下筆有神,一筆一劃寫得極為認真,郭浸聽宮裡的老人說這個嬷嬷是梁後從梁氏帶進宮的嬷嬷,梁後這麼多年的錢财全由着她管。
說是管,最後多搬到關外去了。
“太後。”小太監低着頭從回廊處過來,附到梁後的耳邊,“八王爺那邊來人了。”
郭浸看過去,手裡托着錦盒的夏槐甯帶着個黃衫的女子往這邊來。
人到了面前,梁太後依舊沒有起身的意思。她端詳着夏槐甯,語氣嘲弄:“老八自個不敢來,派了個幕僚來。”
夏槐甯行了大禮,将送來的錦盒送給嬷嬷。
“這麼點的禮盒裡面能裝個什麼寶貝?我瞧你長得俊俏,要是八王府拮據,大可來我這暖香閣。”梁太後的話一出,衆人紛紛捂嘴偷笑,隻有夏槐甯面不改色,起身告辭。
他今日穿了墨藍色的對襟窄衫,還沒過秋老虎,他就套上了同色的外袍,整個人落在樹葉的陰影裡,隻有袖口燙邊的月牙滾邊還算一抹亮。
夏槐甯剛走出宮外,就被人匆匆叫住。
“先生留步。”郭浸下了闆轎,将擡轎的人打發走後,快步追上了夏槐甯。
夏槐甯拱手行禮:“大監。”
郭浸一怔,頓在了原地,向夏槐甯行禮。
夏槐甯吃驚,往前了幾步将郭浸扶起來:“大監這是做什麼?我不過是王爺的幕僚,哪能受得大監這麼大的禮?”
“先生錯了。”郭浸面色蒼白,他搖了搖頭,“我這種殘缺之人不過是天地蜉蝣,先生的才識卻是受得起萬人膜拜的。”
夏槐甯說:“大監無需自謙。”
郭浸說:“我知先生與齊大人交好,今日冒昧攔住先生實則心有有一事想托先生之口轉達給大人。”
夏槐甯說:“知遠如今在木裡,大監如果不方便,我是可以等知遠回來後轉告給他。”
“不可!”郭浸将夏槐甯領到一處僻靜地,“此事十萬火急,我在深宮中行動有諸多不便,還請先生今日就設法傳達。”
夏槐甯心中雖然存疑,但還是示意:“大監請講。”
“聖上想舍了木裡。”郭浸說,“孫将軍丢了将軍冢,聖上想同賽坎做交易,用木裡與他交換。”
夏槐甯皺緊了眉頭。
烏拿托的老王族不記着孫如意的紅纓槍,卻對木裡的叛逃耿耿于懷。這些年來賽坎遣人來要木裡的口信不少,可真到了動真格談判的時候,老王族們又消失得沒了影。
畢竟誰都想空手套白狼。
郭浸所言并非空穴來風,前幾日楊奇血濺朝堂上後朝中一改之前風向,竟要朝廷寫和戰書給烏拿托的老王族,要賽坎休戰。
郭浸擰緊了眉頭:“賽坎和羌渠結成了同盟,賽坎說隻要大元棄了木裡,他們就會毀了與羌渠的盟約,對朝廷偷襲将軍冢一事旁觀。”
夏槐甯重複:“偷襲?旁觀?”
郭浸頓了頓:“賽坎的使者送來了密信,裡面有羌渠在将軍冢的兵力分布圖。”
本以為是狼狽為奸,沒想到是各揣心思。西南被朝廷去勢,好不容易保住了忠州城,如今要想奪回将軍冢,注定是一場前途未蔔的惡戰。
更何況如今的木裡已經脫控。
“是個劃算的買賣。”夏槐甯喃喃道。
郭浸向夏槐甯拱手:“還請先生盡快告訴齊大人,木裡危險,大人定要盡快回京。”
“你是他什麼人?”夏槐甯看向郭浸,“我該如何相信你?”
郭浸早有預料,他的手下垂,臉色愈發的蒼白,他捏緊了一點衣角,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元治十二年時翰林院有個學生,三歲能熟背五史六經,五歲可寫詩作賦,翰林院編修官賈士德将學生放在身邊親自養育教導,日日同吃同住。後來賈士德因黨派之争锒铛入獄,那名學生也在流放途中不知所蹤。”
郭浸的聲音極輕:“學生并沒有不知所蹤,他隻是被人賣去了妓樓。”
夏槐甯挑眉,語氣中閃過一絲波瀾:“你是賈士德的學生。”
“她可能已經忘了,但在年幼時,我曾見過她。”郭浸道,“周大人視她如掌上明珠,灼灼芳華,讓人過目不忘。”
“老師一直崇讀周大人的著作,模仿起周大人的字更是惟妙惟肖,他也沒想到他的所作所為會讓自己成為一把刺向周大人的利刃。”郭浸别開夏槐甯的眼睛,“周家出事那段時間,老師一直活在痛苦中,他悔恨自己為什麼要助纣為虐,還埋怨自己連揭穿這一切的勇氣都沒有。”
郭浸繼續道:“老師臨走時要我日後見到了周家的後人,定要替他彌補他當年的過錯。”
“怯懦。”逝者已逝,往事燒成了火裡的灰燼,夏槐甯嗤笑,“他連留下真相的勇氣都沒有。他害死了周家滿門,以至于齊知遠為了替周家報仇,吃盡了人間的苦頭。可兇手卻隻能将所有的愧疚托付給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人身上。”
郭浸不可置否,隻是輕輕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我會替你告訴他,可是他回來了又怎麼樣呢。依他的性子,或許會為了木裡的百姓留在那裡。”夏槐甯歎了口氣,“聖上鐵了心要棄木裡,唯一能站在他這邊的楊閣老已經死了,哪怕他回來也是孤身一人。”
朝堂之上從來沒有微風細雨,沒了中立的楊奇,日後的黨争隻怕會越來越嚴重。
夏槐甯又說:“我敬大監是聖上和太後邊上的紅人,可是朝中衆臣呢?聖上呢?唾沫星子淹死人,文官的筆猶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