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月擡手收了屍體,手還未落下,就聽謝松意又說:“我們在煙帳山遇到一座遺迹。”
泛月知道這個“遺迹”是什麼意思,忙問道:“是誰?”
其實她心底隐約有預感,她希望謝松意說出來的是那個名字,但又不希望真的是那個名字。
死無葬身之地和陰陽兩隔,哪一個她都不喜歡,更何況那是她的親哥哥。
但謝松意什麼性子她也清楚,拐彎抹角和扭扭捏捏不是他的風格,對一些司空見慣的事很難有大反應。
“是琅風哥。”
泛月就知道謝松意會這麼說。
可即便有心理準備,她尚未落下的手還是頓在半空,霎時紅了眼眶,鼻尖傳來的酸澀感讓眼淚止不住的湧出來,卻始終在眼眶裡打轉,硬是沒讓眼淚掉下來。
她的哥哥,自那一戰,杳無音訊整整三百三十七年。
她以前總想着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甚至做好了無數次心理準備,可當真正見到她的哥哥時,她依舊會忍不住哭出來。
畢竟那是她的血親,血濃于水,她體内流淌的血液和多年相處的感情不允許她在這一刻來臨時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強大。
以前哭了,哥哥總是第一個安慰她;現在哭了,哥哥卻再也無法擡起手為她抹掉眼淚。
所以,哭有什麼用呢,沒用的。她哭一百次、一千次,哥哥也不會回來了。
泛月強壓下心中的酸楚,她深吸一口氣,五髒六腑都在疼,說話也帶着微弱的哭腔:“我給老闆傳音,讓他把我哥的屍體處理了吧”
謝松意微微點頭,不再言語。
老闆收到傳信便匆忙趕來。
琅風的屍體被擺在池塘前,池塘邊有兩棵柳樹,下面分别埋着泛月父母的骨灰。
不過,現在要變成三棵了。
老闆催動妖力,明亮的火焰在已經變成一堆白骨的屍體上跳起來,不多時便将白骨燒的一幹二淨。
他又折下一枝綠柳,随手插在地上,柳枝竟長成了一棵柳樹。
林鶴眠蓦地想起謝松意在後山将一朵海棠花變成花枝的法術,他嘴唇微張,卻什麼也沒說。
泛月将骨灰裝入早已備好的盒子中,埋在柳樹下。
這一切都發生的很快,甚至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待泛月做完這一切,她才驚訝的發現,自己出奇的冷靜,隻是眼淚依舊在眼眶裡打轉。
“我出去走走。”泛月扔下一句話就走了。
謝松意見她離開,也走了,隻剩下老闆和林鶴眠就在這裡。
“林少俠,既然找到了遺迹,想必一定看到了什麼。”老闆率先開口。
林鶴眠微怔,片刻後,他才開口:“我看到你和泛月他們在過年。”
“竟然看到了這個。”老闆話裡帶笑,“那是他們唯一一次來找我過年,也是最後一次。沒過幾個月,該死的、不該死的,全死了。”
“我本來是想看他生前最後的記憶的,明明走到河流盡頭了,卻沒看到。”
“琅風這孩子就這樣,他從來不會将最痛苦的記憶給别人看,更何況說不定将來看到這段記憶的人裡可能有他的妹妹,所以他截斷了河流盡頭,隻留下了最好的記憶。”
老闆的語氣很平淡,他像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可人也好妖也罷,都是有心的,心都是軟的,生離死别擺在眼前,老闆卻毫無觸動。
“你好像不傷心?”
“你說這個?”老闆又笑,“你知道我剛才用的是什麼火麼?是九尾天狐一族才會有的九尾天火。”
林鶴眠聽到最後四個字有一瞬的驚愕。
老闆繼續道:“九尾天狐是妖界天生的戰士,為戰而生,也為戰而死。我們生來便具有可以焚盡一切的火,它不僅可以傷到别的妖,同時也可以傷到自己,所以每每開戰,總免不了會有大規模傷亡。”
“我們的每條尾巴都是一條命,九條可以複活九次。但最後一次戰争,九尾天狐一族悉數死亡,耗盡了所有複活的機會。”
“松意的祖父不忍,甚至不願意讓我死一次,他拼命保下我,我就此成了世間最後一隻九尾天狐,而松意的祖父在松意出生不久便去世了。”
老闆不知從哪裡拿了一些魚食,他将魚食扔進池塘,幾尾紅色錦鯉紛紛遊過去争相搶食。
“死亡,我見多了。慢慢的,我也對此變得麻木。直到後來某天,我發現無論是誰的死亡,都無法對我有絲毫觸動,我徹底感受不到悲傷是什麼了,甚至不再會産生這種情緒。”
老闆将剩下的魚食都扔進去,又道:“其實也可以說的更簡單些——我成了一隻感情不全的妖。”
林鶴眠的心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一陣風吹來,他的衣襟随風晃動,連心也跟着顫動。
時間的消磨、對死亡的司空見慣造就了如今的老闆。
那麼謝松意呢?
他現在就是這副淡然不為所動的樣子了,他以後也會這樣麼?
可他為什麼會想到謝松意?
是因為那句每每想起都覺得心如絞痛般的習慣了?還是隻是單純的關心?
林鶴眠不清楚。
他隻知道自己不想聽謝松意說習慣了,也不想見到謝松意變成這樣子,他更想見到的,是後山海棠樹下那位謝公子。
他覺得那樣的他,才是有血有肉,是一條真正會被喜怒哀樂聚散離合觸動的、鮮活的生命。
人也好妖也罷,既生于天地間,總該是要見到一些陰晴圓缺的,但見過之後,不應該是變得麻木。
他不想讓謝松意變成老闆這樣。
他不喜歡,這樣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