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
孟筇竹面不改色,搖着扇子給爐子扇風。他知道孟峄陽一直盯着他看,覺得無趣透了。他一早覺得無趣,明月莊無趣,人大多也無趣。湖是死的,假山石是死的,房舍也是死的。他在這一片死氣沉沉中過了許多年,在藥田裡種草藥,收了藥便在房頂上曬,望見秋華堂裡孟華風在教孟紅雨練遊龍六路,後來有一日,他在屋頂上望見孟紅雨一個人懷揣孟華風的頭顱摔進門,截雲劍的劍氣亂得如恣肆的秋水,有風吹到他這邊來。
老道聽是秋堂主得了風寒,趕了馬車,讓孟紅雨在車裡歇息。一路走走停停,到個客棧孟筇竹便去煎藥,孟紅雨喝了幾帖,也不得重新運氣,終日在車裡昏昏欲睡。
這一日行到半路,孟紅雨仍靠在車裡休息,孟峄陽端了藥碗,撩開簾子進來。
“怎麼是你?孟筇竹呢?”孟紅雨有些意外,往日都是孟筇竹親自來送藥。她也不曾與孟峄陽再多說什麼。
孟峄陽道:“有道士凍傷了手,冬堂主在看。”
孟紅雨像是不信,仍應了一聲,接過藥碗。孟峄陽坐在她面前,沒什麼話說,卻也不走。她臉色不發青了,指尖抵着碗底,透出一點肉色,藥的熱氣蒸上來,她的半張臉霧蒙蒙的,如蓋着紗的一塊白玉。有道士雲服白玉以求長壽,而他吞了白玉是會死的。
他正盯着白玉看,忽然聽她問:“孟筇竹的藥方,你還記得多少?”
孟峄陽盡數背了下來。
她看上去有些意外,懷疑地盯着他看。他接過空了的藥碗,也不辯解,簾子一撩人便走了。
車又搖搖晃晃地向前駛起來。日光透過簾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漏,車外的嘈雜聲遠遠的,孟紅雨服了藥又困倦,靠在車裡打盹。她已經很久沒這麼睡過,像在很早很早的孩提日子,還睡在大人的臂彎裡。她看不清臉,也不知道是誰,有人叫她名字,不叫秋堂主,不叫孟紅雨,也不叫師妹,叫什麼她聽不清,但那是在叫她。叫她做什麼?她什麼也做不了,隻能躺在這兒,動一動手指,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她想問是誰,她是不是該起來,還有很多事等着她去辦,好像有個和尚問她要不要去玉華寺裡上香,上香了有好事,她是有願望的,願望成真了她就不用再去道觀裡,玉皇殿前死了孟玉星,孟玉星和師兄一般大,葬在海裡,她沒跟着去海邊送葬,她參加過葬禮了,湖邊有許多黃紙錢,黃紙錢都成了灰,落在她頭上,落在别人頭上,那灰有火星又燒起來了,點着了珠城的刺史府,她在刺史府裡,火海該是熱的,她卻沒什麼感覺,手邊隻摸到生涼的劍身。
一激靈孟紅雨醒了。
車外刀劍聲接二連三地響。她提劍一把掀開簾子,雪地裡他們正與一夥生人打得厲害。
孟紅雨剛拔出劍,老道慢悠悠落在車邊上,道:“秋堂主不必驚慌,那夥人就是尋常劫匪,起不了什麼浪。”
劫匪衆多,有二三十人,雖是被打得節節敗退,腳下步法卻仍有章法。該是練過的,不像是流衆。老道又道:“世風日下,武林中人當劫匪流寇,不算新鮮事啊。”
一聲尖銳哨響,劫匪一齊聽了号令,當即向遠處退去。孟筇竹卸了手下劫匪的胳膊,那劫匪滾在雪地裡,跌跌撞撞地跟着人往回撤。有明月莊的弟子舉着刀劍追上去,孟紅雨一個翻身躍過幾人落在雪地上,攔住餘下弟子,孟筇竹大喝:“勿追!”
劍身翡翠的綠光蓦地閃過,有一身影毫不停歇地向前追。
孟峄陽殺紅了眼,全然聽不見背後誰說了什麼話,路往山上走,雪變厚了,他半條腿快陷在雪裡,匪徒跑得越來越遠,他越來越急,披風礙事便解了披風,包袱沉重就扔了包袱,烈風幾乎在臉上刮出口子,那匪徒終于又變得近了,他提氣一躍——
他被按在雪裡不得動彈。
匪徒跑得一個都看不見,連聲音也聽不見了。他臉上是雪,口裡也是雪,雙眼前模糊一片,如案闆上的魚死命地掙紮,孟筇竹幾乎按不住他,手上再度運勁把他往雪裡摔:“發什麼瘋,退下!”
雪水糊作一片,孟峄陽從雪裡被提起來,孟筇竹剛要說話,一把長劍橫在他胸口。
“冬堂主,我的弟子由我管教。”孟紅雨站在他側邊,從孟峄陽手裡卸下截雲劍。她口中哈着氣,沒穿披風。孟筇竹看了一會兒,手上松了力,孟峄陽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吐的都是雪水。
道士們很懂規矩,站得遠遠的,由老道管着心觀鼻鼻觀心,對他們明月莊的事置若罔聞。孟筇竹回來翻身上馬,來回清點人數,轉頭望見孟紅雨提着劍站在一旁,那小子還跪着,兩人似乎沒說話。
衆人修整完畢,沒多大損失。大約是馬車行路,被匪徒認作是商人路過,才出了這檔子事。那夥匪徒很識相,剛交手不到半柱香就知道不妙,當即便撤了,也沒損多少人手。
孟筇竹趕馬回到馬車邊,見那二人也回來了。那小子浸了雪,渾身半濕,一言不發跟着孟紅雨進了車裡。
車馬再度動起來。車内封得還算嚴實,暖和不少。孟峄陽額發滴水,臉上細小血口泛着紅,毯子放在他手邊,他也不披。外衣披風全濕了,他隻着中衣,肩上舊傷剛愈,領口處露出一截新肉,有雪水順着手臂流下來,他微微打顫,如一尊正在融化的冰雕。
孟紅雨閉着眼睛坐了片刻,沒聽見他說話。
馬車搖來晃去,她睜開眼,在這搖擺中仰頭盯着車頂發了一會兒呆,終于開口道:“那群劫匪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