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紅雨沒來看他,已經是第六日了。往日她雷打不動每日都來與孟峄陽動手,這很反常。近來一直化雪,小院裡炭火燒得多,地氣旺,積雪化了不少。小厮正常送飯,今日送來的是煨火肘,肘子炖得很爛,豬皮軟糯,夥食好到幾乎像是斷頭飯。孟峄陽喝着熱湯,後知後覺地想到,孟拂霜也許久未來把脈了。
夜裡孟津偷偷來探望,說近幾日幾位堂主都忙得很,似乎不怎麼回明月莊。孟峄陽瞧他隔三差五地來,料想也是他們不在。
孟峄陽道:“陳大哥,這幾日就勞煩你幫我準備馬匹了。”
房内燭火抖了一下,又恢複平靜。孟津問:“你當真想好了?”
孟峄陽應了一聲。
木桌上擺着他的長劍,不帶任何裝飾的劍鞘,看不出一點光澤。孟津瞧了一會兒,歎了聲好。
到了第四日夜裡,更漏聲漸稀,聽到鳥叫了三聲,孟峄陽立刻翻身下榻。他束好勁衣,提起長劍便走。小院外看守的冬草堂弟子僅剩一人,靠着打瞌睡,他提氣幾步躍過,一點沒驚擾。過了一處竹林,便是冬草堂的藥房,翻過房舍,沿着一曲流水一直走,就到了湖邊。湖裡一艘小船,湖面早已解凍,隻有幾片薄薄的碎冰,他拼命擺着槳,船身碰過碎冰,發出像春天化冰的聲響。
孟峄陽駛到湖對面,這便是到了明月莊的邊界。夜裡水邊霧重,他跌跌撞撞地跑,終于看見一盞比燭火還弱的燈。孟津立着一動不動地等他,像引路的黑無常。
“快快,從這個門出去,”孟津打開邊門,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塞給他,“往西走去徐來客棧,我打點過了你問掌櫃要馬就行,等過兩個時辰天亮了城門開了,就能出城了。”
孟津一手抱着包袱,一手撩開下擺,跪下道:“大恩無以言謝,我……”孟津當即打斷:“說這些做什麼!快去快回!”
孟峄陽抹了把臉,拜别孟津。霧裡門樓牌坊影影綽綽,轉眼他消失在夜路裡,如走上了去地府的黃泉路。孟津抱着頭無聲地蹲坐在門口,一手捂臉壓抑着呼出一口長氣。忽然一隻手按在他肩上,一道聲音從背後響起:“多謝你了。”
孟津給他備的是好馬。馬腿強健有力,毛發光滑,幾鞭子抽在馬上,日行千裡不算是誇口。包袱裡塞了絨衣和換洗衣物,傷藥瓶瓶罐罐的,甚至有一雙新鞋,還夾雜着銀票和碎銀子。這些銀子他數了數,幾乎夠他兩年的花費。孟津該是把能給的都給了。
這樣的恩情,他大約隻能下輩子還了。
馬廄裡的馬躺卧着睡覺,累得不輕。今日是離開明月莊的第三日,他沒日沒夜地趕馬,連過幾處城池,離上次遇見劫匪的東楊村外還剩不到二百裡路。要照這樣接着趕路,明日太陽下山便能到。
大腿因為趕馬磨破了皮,孟峄陽從那堆藥罐裡翻出一瓶金創藥,對着破皮的地方一通抹。夜深梆子聲一下下的,他睡得不安穩,一翻身腿還隐隐發疼。有手摸摸他的腿,女聲問他:“阿南,疼不疼?”
疼的,孟峄陽有點委屈。他剛要再說話,猛地反應過來,是他阿娘在問話。
“你來看我了,你怎麼才來看我?”他緊緊抓住阿娘的那隻手,“阿娘,我腿疼。”
那隻手要抽回去了。他以為惹了阿娘生氣,連忙改口:“我不疼,我每日都好好練功,你多來看我,好不好?”
可那手已從他腿上挪走了。他猛地一撲,死死地抱着那截手臂,急道:“你多呆一會兒,一小會兒就成……你為什麼不說話?”有什麼溫熱的沿着那手臂流下來,流到他的臉上他的口中,是鹹的,他猛地擡頭,自己懷裡抱着一截斷手。
孟峄陽渾身一震,梆子又響了一聲。他躺在榻上,臉上留着淚,外頭天還是黑的,屋裡熄了燈,什麼也沒有。
到東楊村很順利,太陽還未下山孟峄陽便到了村子口。他在村裡借宿一晚,打聽那夥劫匪。村民們七嘴八舌,誰都能說上一嘴,道那夥劫匪自來了這附近,霸占了一個小山頭,時不時地就去劫道,官府都管不了。
有村民見他是個趕路人,勸他繞道去另一個鎮子,現在雪化了大半,路也更好走些。孟峄陽一一應下,飽餐一頓,說是飽餐,也不過是多喝了幾碗米粥。他睡了很長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在枕頭下把所有銀錠都留下,匆匆拜别了留他宿的村民,直奔那小山而去。
說是小山,也不過是個土坡,冬木尚未抽芽,光秃秃的一片,一眼就能瞧見遠處那寨子。馬載着他沿着小道緩緩地向上走,不一會兒就竄出個人攔住他:“這可不是趕路的道,你這是走錯了?”
孟峄陽翻身下馬,道:“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