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錯了别再往前了,聽不懂話?”那人亮出把刀來。孟峄陽一腳直把那人踹翻在地:“我說了,沒走錯。”
那人不可置信地看看他,立刻往回跑了。孟峄陽拔出長劍,今日天氣可真好,一片雲都沒有,是難得晴朗的好日子。他一步步往前走,道前邊竄出來兩隻野兔,一隻大兔子,一隻小兔子,立着耳朵瞪了他一會兒,像是嫌他擋道。他給野兔讓了路,迎面便遇上幾個灰衣服的人,那些人提着刀棍,指着問他什麼來曆,他瞧了瞧,好像沒有殺他父母的人,便沒理他們,照直向前走。
為首的人反身就是一棒,孟峄陽一劍削去半根木棍,木棍還未落地刀劍聲大起,頓時動起手來。
野兔跑得飛快,枯樹上栖着的烏鴉一齊散開,血一道道地灑在地上,孟峄陽認不清人,來刀便劈來棍便砍,他隻覺得氣血上湧,腿也不疼了,雙手攢足了勁,明月莊這最普通的長劍在他手下成了神兵利器,削鐵如泥,助他将這些烏合之衆打個落花流水,無論來了幾輪人,都能輕而易舉地殺出一條路。他在這一路血光裡快蒙了眼,不知疲倦地向上打,突然聽得一聲大喝:“哪裡來的瘋子,找死麼?”
額上有個疤,眼睛渾圓,脖子上刺了個青,是了,是這些個人。孟峄陽一劍刺去:“是你找死!”
正月裡來,春光好呀,雪也化,抽新芽,打上六九頭,沿河又看柳。
阿娘在馬車裡唱着歌謠。這些人吵得她的歌謠聽不清了,就被割下舌頭,挂上樹梢。
還在襁褓裡的弟弟聽着歌謠,還是睡不着。這一顆頭顱,搖搖晃晃的,适合給弟弟當個玩偶。
父親駕車的手斷了,便該有一截新手,骨骼清晰活動自如,這樣的手才不叫父親失落。
他坐在車裡,跟着阿娘一起唱:
正月裡來,春光好呀,舊雪化,抽新芽,打上六九頭,沿河又看柳。撫了水綠見了花紅,日升月恒,人生無恨呀。
人生是該無恨的,孟峄陽一直這麼想。他在這人堆裡左劈右砍,腳下還是不是明月莊的步法,已不明白了。接二連三地有人罵他是瘋子,罵他腦子出毛病,罵着罵着便要取他的命。血肉橫飛,淋漓不盡,他被人砍中後背,也被人劃破大腿,劍劈出了缺口他便撿地上的刀,刀被砍斷了就撿木棍,斷棍也能刺入人皮肉,刺進腹腔,内勁一拍,照樣叫人斷氣。
他腳下躺了許多劫匪,很痛快,可還不夠。有人把他按在地上,地是濕的,還是鹹的,這味道讓他害怕,于是他鉚足了勁兒拿長劍刺穿自己左肩,長劍刺入背上劫匪的胸口,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肩上釘着兵器,他撿起一把斷刀,手上發力,逃走的劫匪大叫一聲,脖子被斷刀釘在樹上,沒動靜了。
這是最後一個殺他全家的人,該殺的不該殺的,他都動手了。周圍還是不斷有人在叫,實在太吵,他伏在地上,隻想把腦袋埋進土裡,這樣就聽不見了。他竭力往土裡鑽,果真聽不見了,可覺得越來越冷,凍得一點都動不了,才意識到大約是下雪了,他被雪給埋了。雪裡安靜,自然是什麼都聽不見的。他太冷了,冷得哆嗦,皮開肉綻,皮肉褪落,骨頭像欲開未開的蓮花瓣。
這時有女聲叫他名字,他聽不清楚,應該是阿娘在找他。他仍伏在地上,終于明白自己是死了,死了就能團圓。他動不了,隻能不斷大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那女聲一遍遍地叫他,他一遍遍地答,可沒人來見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雪化了,春天來了,他被浸在暖洋洋的春水裡,随波逐流地飄來蕩去。他啞着嗓子唱,打上六九頭,沿河又看柳,撫了水綠見了花紅,日升月恒,人生無恨呀,人生無恨呀……他唱到嗓子發不出聲,阿娘也沒來。水越來越熱,全都蒸騰了,他還在被搖來晃去地滾。熱氣薰壞了他的眼睛,他什麼都看不見。要是連聲音也聽不見,那即便阿爹阿娘找來了,他也認不出了。
他死了,卻始終找不見阿娘阿爹,于是後知後覺地明白,自己該是在地獄裡。
他殺了這麼多人,是要下地獄了。可那都是該死一萬遍的人,也該下地獄的,自己怎麼沒見到他們?
這不公平,這不公平!他摸着自己的蓮花瓣,抖抖索索着爬起來,這是件奇事,如今他竟能動了。
他看不見也說不了話,東一頭西一頭地跑,跑得蓮花瓣掉了一瓣又一瓣,或許沒過多久他隻剩個腦袋,也跑不了了。可他不在乎,隻要是能動便一直跑,他要找閻王理論,就算是十殿閻羅在,要将他投進地獄最底層,他也有理!
孟峄陽猛地睜眼,一片藥香中,他望見小院厚重的房梁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