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侯的人頭挂在安渎城牆上三日。
是炫耀,也是震懾,叫天下人都看見江東的徐侯死了,死在南下逃亡的路上,死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子裡。平郡王的反軍用這一顆頭顱告訴世人,最後一個能負隅抵抗的人也死了,繼續南逃的皇族再怎麼躲身也是徒勞。
徐侯的死訊傳回明月莊,連一日都用不了。
第二日,有人明目張膽地進明月莊搶奪财物。
第三日,甯州城的官府來了人,叫明月莊拿錢出來充軍饷。
第四日,明月莊大門敞開,莊主親自提劍立于大門裡,見到賊人進來便砍。
第五日,甯州城已經跑了一半人,明月莊以外出辦事的緣由,送走了大批小厮。
這是徐侯身死的第六日,已到了夜裡,現在本該是宵禁,街道上卻是亂的,遷家的逃亡的搶劫的什麼人都有,連落鎖的城門都快無人看管,無數流民不斷大喊要出城,和阻攔的官兵一齊擠在城門處。
莊主還提劍立在明月莊大門口,木着臉看街上這一片亂哄哄的光景。明月莊依附徐侯權勢滔天,一夕之間即可被逆轉。乾樓主在他身旁陪着,遞上一杯熱茶。莊主沒接過茶,也沒回頭,隻問:“長肅,你今年是不是已經三十八歲了?”
乾樓主道了聲是。
莊主看了他一會兒,接下那杯茶。他喝了一口,是他慣常愛喝的明前茶,他盯着那茶水,道:“你也出莊去吧。”
乾樓主面色平靜,回道:“我不走。”
莊主看着他沒什麼表情的臉,笑道:“你從小就是這個脾氣,不願意聽我話時就不會叫我莊主。”
乾樓主不說話。
“不走就不走罷,”莊主神色松了松,“留下來陪我。”
忽然有馬蹄聲由遠及近地過來,現下往外走的人多,要進明月莊的是罕見。莊主和乾樓主一齊望着那黑影,那黑影蒙着面,在夜色裡看不出什麼,看身形是個女子。
是個女子。
莊主預感到什麼,他收劍往前走了幾步,隻聽一聲馬鳴,那女子翻身下馬,一揭蒙面的灰布,道:“秋華堂孟紅雨,有要事回禀莊主。”
孟紅雨與楊大夫在安渎分别。流民越來越多,她當即按住船夫,讓他趕緊駛回南山島,越快越好。她把長劍留在楊大夫邊上,說罷便要上岸,楊大夫按住她的劍,問:“你要去哪兒?”
“我從陸路回明月莊,”她面上冷靜,“此時回南山島最是安全,東海偏僻,戰亂不會波及,況且冬草堂知道我們走了,必不回再去島上找人,您盡可放心。”
“你為什麼不與我們一起走?”楊大夫還是按着那把劍,“我還沒給你解毒,你救我出南山島,我得還你人情。”
外面越來越吵,船夫催促,再拖延就走不了了。孟紅雨把劍塞到楊大夫手裡,道:“我還有事要做,請您先回南山島,我辦完事就去南山島找您。”
碼頭的船都擁擠在一起,孟紅雨提氣躍上艙頂,借了船夫撐船的長杆,使勁勉強撥開一條水路,讓他們盡快駛離碼頭。楊大夫撩開船艙的簾子,探出頭望她,遠遠的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大約是最後一面。孟紅雨心想,在人流中向遠方拜别。
平郡王的反軍攻破安渎斬首徐侯後,江東各地都亂了。孟紅雨熟知江東陸路,本想先去安渎附近的谷陽城買馬騎馬走,而谷陽已被攻占,也進不去了。青雲觀的道長是有先見之明,早早地離開谷陽南下避難,可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定。
她轉道小路,繞開幾個要道上的大城,一路往南向甯州城走,竟也沒有一日是能找個安穩地方落腳的。鎮上的客店都擠滿了人,官府也不管事,有人見她獨自一人趕路又能付得起房錢飯錢,便光明正大地踢開她房門搶劫。于是她睡也睡不了幾個時辰,每到一個地方,喝了水便走,一路風餐露宿,東繞西繞的,花了五六日才算平安地趕回甯州。原以為回到甯州能好些,進了城卻發現和這一路上她經過的大小城池差不了多少,城門守衛松散隻想着到哪裡逃命,都是一樣的人心惶惶。
她回到明月莊是夜裡,沒見到多少人。她見過莊主和乾樓主,往秋華堂走的路上,明顯覺出明月莊裡人越來越少,少得幾乎冷清,連守夜換班的小厮都沒了,隻有幾個弟子在回廊上昏昏欲睡地站着。
孟拂霜得了消息匆匆趕來,瞧着她上下看,問她怎麼失蹤這麼久。
孟紅雨隐去孟筇竹的部分,隻道自己在化州城受了追殺,落水後撿回一條命才趕回來。孟拂霜給她粗粗搭了脈,連連歎她真是祖墳冒青煙留了命,雖然她有沒有祖墳都未可知。明月莊大多數人都沒有祖墳,不過她現在知道了,孟筇竹有。她瞧着孟拂霜正斟酌着要給她開個補氣的方子,有些話說不出口,或者最好一輩子都不要說出口。
過了秋華堂的庭院洞門,隻見秋華堂都亮了燈,孟平石在庭院當中站着,有幾個弟子似是剛起來,衣襟都散着,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