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甯音想起前世嫁人的時候。
那時的她名聲盡毀,沈家恨不能快點擺脫她這燙手山芋。
二十擡拼湊起來的嫁妝就匆匆打發了。
而今,她微微掀起花轎的簾子,透過暖色的縫隙——長街周遭瞧熱鬧的人,或坐或蹲或站,都仿佛沾染上輕盈的喜氣般,充斥着快樂跟好奇的善意打量。
侍郎府的家丁們擡着嫁妝,不用看,沈甯音也知綿延極長,頭前的喜樂隊伍,吹吹打打,好不隆重。
趕着吉時,黃昏時分,沈甯音的喜轎落了地。
三箭之後,在喜娘攙扶中下了轎子,沈甯音跨過馬鞍、跨過火盆,她踩着地上灑落的五谷雜糧與新夫郎并肩邁進了昌平侯府。
這些繁文缛節極講究,來之前,自有嬷嬷教導。
沈夫人說,新婦到婆家第一遭,是給婆家的第一印象,十分要緊。
這大抵也是這位沈家繼室為數不多真心實意的告誡了。
沈甯音繃緊精神,樣樣精細,不敢容一絲錯漏。
等傧相喊出“送入洞房”時,終是禮成。
沈甯音繃着的心略微放松,這一放,倦意就從心底襲來。天已經黑盡,禮堂内燭火通明,賓客滿座,衆人言笑晏晏,衣香鬓影。
侯府門外,突然人影攢動。
一起子黑色勁裝的男子氣勢洶洶。
沈甯音沒來得及退場,她便聽得堂外一陣偌大的騷動。
驚慌的呼喊聲由遠及近。
沈甯音前世就聽聞侯府婚宴上出了岔子。
原是皇城司捉拿反賊,結果因侯府家眷受傷起了沖突,下人枉死好幾個。
侯府原也不知事涉謀逆。
那皇城司副使跋扈張狂,絲毫不給侯府臉面,拔刀當場就殺人。而那位孀居的大嫂竟然挺身而出,受了輕傷,侯府也因此不肯善罷甘休。
結果可想而知,下人非但白死了,老侯爺還遭了申斥,差點兒奪爵,最後是丢了在軍中的權柄。
而她要做的,就是阻止那位寡嫂作死。隻要事情能大事化小,說不定,老侯爺手裡的權柄能留下,而這些,都是她沈甯音日後的助力。
沈甯音正思忖。随着侯府老夫人上前怒斥皇城司,她又聽得一聲女人高呼。沈甯音心間一顫,忙掀開蓋頭看。
隔得遠,大嫂周婉一身素衣攔在一個官差跟前:“你還有王法嗎?!豈能不審就斷罪?!她隻是從鄉下來投親的。”
看似在同情憐憫,講些道理,可從聲音裡沈甯音便聽出周婉有恃無恐。
沈甯音意識到要糟!
那官差頭頂黑色折上巾帽,身着黑底繡雲紋雙臂常服,身形颀長,極有壓迫感。通身的氣派沈甯音一眼就瞧出應該就是那位副使。
男人臉上戴着半片面具,露出的眼珠子裡,盡是兇戾。
“快,把嫂子拉回來!”沈甯音臉色難看,這女人還不知她想拿官差來自我表現是挑錯了人!
經她一喊,新郎官秦耀陽回過神來,下意識要上前,但昌平侯府到底還有人壓着,老夫人一個眼神,立馬分出兩人來,一人去攔新郎官,一人去護周婉。
此時此刻,無人覺得皇城司的人真敢當面殺人。
但沈甯音卻知道,他會!她幾乎是提着裙擺就往那邊跑。
下一秒,老嬷嬷從腰間掏出了匕首。
血花飛濺,滿地鮮紅,濃稠的血腥味裡,老嬷嬷不可置信地緩緩栽倒。
剛剛的一切發生得太快,若非沈甯音眼力好,怕是也要以為是那老嬷嬷上前給主子擋刀了。
而事實上,這女子作死,差點兒害死自己。那位副使才是救了她。
素衣女人看見屍體愣了一下,眼睛倏然紅了,她尖叫一聲:“我跟你拼了。”
“婉兒!”秦耀陽發了一聲喊。
電光火石間,沈甯音一把将女人拽到身後,擡手就握住了男人的刀刃。
鮮血一滴一滴順着手掌流淌。
“大人住手!”
沈甯音自然看得出,面前的男人沒什麼耐心。
可她唯一笃定的是,這人沒有殺心,不然她也不敢上趕着來使苦肉計。
離得近了,沈甯音對上了副使的眼睛。
他露在外的五官深刻立體,薄唇偏豔,嘴角微微下壓,不笑的時候,就像是不高興。
燭光陰影裡略突出的眉骨在眼皮上落下淺淡的陰影。
此人的模樣,應是極俊極美的,隻是那半片冰冷的鬼面具将所有的剛柔協調撕碎,破壞,唯剩下了兇戾。
襯得其人冷若寒冰。
他惡劣地将刀柄一擰,哪怕隻是很少的弧度,沈甯音掌心的劇痛卻像剜心一般直抵腦海。
他怕是瞧出來了,故意的!
沈甯音疼得額頭滲出冷汗,咬了咬牙卻并未放手。
男人冰雪兇戾的眸子有一瞬的顫動。
“你好大的膽子!當我昌平侯府的人都死絕了麼?!”老夫人厲喝一句。
沈甯音終于松開手,苦肉計是做給人看的,不是折磨自己的。
侯府自有長輩們撐着,她既已表現過了,便該退下。
一群侯府之人攔在前面,唯獨不見了秦耀陽。
沈甯音眼角餘光一瞥,隻看見那位穿着綠羅瀾袍赭銙帶的新郎官,此刻正護在周婉身邊。